<p class="ql-block">陈石头的眼睛开始怕人,尤其怕那些眼神浑浊的“脏人”。他常想,“活着图个啥”“若能和自己的眼睛对视,或许就能看清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否还算干净???”</p><p class="ql-block">这心病如墙角霉斑,悄然滋生、蔓延。在寿北农机厂当会计的第十年,他眼底最后的光亮终被日复一日的算珠声磨蚀,只余一层灰蒙蒙、拭不去的膜。</p><p class="ql-block">厂长李胖子找他谈事,那对贼亮的小眼睛总在他头顶那幅褪色的“安全生产”条幅上打转,仿佛陈石头是团看不见的空气。街坊邻居也是如此,张婶、王叔的目光滑过他洗得发白的衣领,落到地上,落到墙根,落到各自拎着的菜篮子里,唯独不肯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就连巷口那只翻捡垃圾的瘸腿老狗,浑浊的眼珠也只盯着他手里有无吃食,对他这个人,连瞥一眼都嫌多余。</p><p class="ql-block">整个小县城浸泡在一种黏稠的倦怠里。人们拖着步子,眼神散漫,仿佛被无形的水草缠住脚踝。目光碰一碰,似乎都成了件费力气又冒风险的事。</p><p class="ql-block">农机厂那间低矮的办公室,窗户蒙着厚厚的灰,透进来的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样子。陈石头缩在自己的木头桌子后面,面前堆着永远理不清的票据和磨损得发亮的算盘。隔壁桌的老马,眼睛常年被劣质香烟熏得眯缝着,此刻正盯着对面墙上一个陈年的苍蝇屎斑点出神,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p><p class="ql-block">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窗外偶尔传来卡车笨重的喘息和铁器碰撞的叮当,这些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人的神经。陈石头觉得自个儿像一头被套上眼罩拉磨的驴,日复一日绕着磨盘打转,不见来路,无望归途。他机械地拨动算珠,手指沾满票据上廉价的油墨,动作精准麻木。他不敢停,如同不敢去看桌上那块裂了缝的、边缘模糊的小镜子。那里面映出的脸,陌生又疲倦,眼神里空茫茫一片,让他心头发慌。</p><p class="ql-block">下了班,他习惯钻进厂子后门那条油腻腻的窄巷深处,拐进“老刘酒铺”。铺子不大,弥漫着一股劣质散装白酒、油炸花生米和常年不散的汗味儿混合的浊气。</p><p class="ql-block">老板老刘是个精瘦的秃顶老头,永远佝偻着背,用一块黑黢黢辨不出原色的抹布,一遍遍擦拭着那方油亮发黑、布满划痕的小木柜台,眼皮耷拉着,仿佛那木纹里藏着他这辈子所有解不开的愁疙瘩。</p><p class="ql-block">陈石头总拣靠墙根那张吱呀作响的条凳坐下。一碟焦糊的花生米,一小杯散装薯干酒,便是他一天里唯一能抓住的实在的东西,他也曾奢望过隔壁桌赵老三的猪头肉,只不过是闻闻味道。</p><p class="ql-block">老刘每次给他端酒的时候,总嘀咕莒“真够夹古”。</p><p class="ql-block">那辛辣、粗糙的液体滚过喉咙,像点着了一把小火苗,短暂地烧灼掉一点心头的寒意。他捏起碟子里一粒炸得焦黄、微微卷曲的花生米,指尖能感受到那点温热和酥脆。送进嘴里,“嘎嘣”一声轻响,在酒铺里嗡嗡的人声和头顶昏黄灯泡滋啦的电流声里,微弱却清晰。</p><p class="ql-block">这声音像一根细线,把他飘忽的神志暂时拴在当下,系在这弥漫着浊气的小小角落里,暂时不用去想明天厂里那堆永远平不了的账,不用去想老婆孩子那沉默中透出的失望,更不用去触碰心底那个沉甸甸、黑洞洞、永远填不满的窟窿。</p><p class="ql-block">他尝试过用这浑浊的液体浸泡自己,想在这廉价辛辣里打捞一点所谓的生机和生活的勇气,或者,仅仅是让那无边无际的茫然变得稀薄些。他喝得极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像在完成一场无人知晓的祭奠。</p><p class="ql-block">那个晚上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酒铺里烟雾更浓了些,人声嗡嗡地糊在墙上。陈石头面前的粗陶酒盅已经空了,杯底残留着几滴浑浊的痕迹,像干涸的泪。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指,探向碟子。指尖没有碰到预想中那熟悉的、带着油润和微温的颗粒,只触到一片冰凉、光滑、硬邦邦的瓷底。</p><p class="ql-block">他点燃旱烟,从烟灰缸里弹出烟蒂,灼焦皮肤的气味弥漫,他却麻木无觉。空了。花生米一粒不剩。一种绝对的、赤裸的“空”。那冰凉顺指尖神经如蛇窜上,瞬间冻僵他混沌的脑子。</p><p class="ql-block">就在这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神经,像条阴冷的蛇猛地窜进他混沌脑子的瞬间,一个念头,一个荒诞到极致、却带着冰冷铁律般不容置疑的念头,如同黑夜里炸开的无声闪电,豁然劈开了他眼前粘稠的迷雾。</p><p class="ql-block">为啥??人与自己不能对视?为啥??两只眼睛不能彼此凝望?何不挖出一目,用它来下酒,那该是何等痛快!</p><p class="ql-block">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牵扯着脸上僵硬的肌肉,扭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没有半点欢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尘埃落定的解脱。</p><p class="ql-block">下一秒,他用尽力气,一只手扣进左眼,硬生生剜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置于空碟之中。</p><p class="ql-block">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陈石头却满意地点上旱烟,用衣袖擦拉擦脸上的血,喃喃道:“终于对视了,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了。”并低声安慰到:“还可以,不算太脏!!!”</p><p class="ql-block">他强忍剧痛,站起身来,没去瞅任何人。他一只鞋在脚上,一只鞋不见了踪影,却步履异常平稳地绕过那些油腻腻的方桌条凳,推开那扇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门,走进了外面黏稠湿冷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小县城的夜晚死寂一般,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衬得巷子深不见底。他瘦削的背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没。</p><p class="ql-block">临去时,一只黑猫迅疾跃桌,吞下了半只左眼珠,留下了半只。陈石头没有驱赶,反而满意地笑了。</p><p class="ql-block">翌日黎明,灰白的光线像加了水的劣质豆浆,勉强渗进酒铺窄小的窗户。老刘佝偻着背,提着半桶脏水,踢踢踏踏地走进来,准备开始一天的清扫。浑浊的眼睛习惯性地扫向那个墙根的角落,陈石头雷打不动的位置。一股隔夜的酸腐酒气直冲鼻腔。</p><p class="ql-block">那只粗陶酒盅歪倒于油腻桌面上。旁边,熟悉的、边缘带豁口的白瓷碟里,盛着颗湿漉漉、圆溜溜的东西。</p><p class="ql-block">老刘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圆了,浑浊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他那张干瘪的、布满深深沟壑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他身后剥落的墙皮一样灰败。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脏水带着刺鼻的味儿四下漫溢。</p><p class="ql-block">他喉中发出“嗬…嗬…”如被扼住的倒气声,整个人似被抽去筋骨,踉跄后跌,脊背重重撞上油腻的墙上,震得墙灰簌簌往下掉。他甚至来不及扶墙,他不住嘴里嘟囔着“半混,潮了,真是潮了,不要命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角落,逃离了那碟子上一颗凝固的、带着宿醉般茫然却又透出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的眼珠。那眼神,仿佛洞穿了这油腻小酒馆,洞穿了整个灰扑扑的小县城,看到了什么别人永远看不到的、冰冷彻骨的真相。</p><p class="ql-block">这瓷碟中半颗眼珠,还有黑猫吃掉的半颗,瞳孔深处那片幽暗,茫然而空洞,像一个被骤然掏空了所有念想的、废弃的矿洞。然而,在这茫然的底色上,在那最核心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却又诡异地闪烁着一星微光,冰冷,锐利,如同寒夜冻土里刚钻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冰晶。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剔除了所有迷障的清澈与明亮,仿佛在彻底坠入虚无深渊的刹那,才终于赤裸裸地看清了自身存在的全部荒诞与冰冷本质。宿醉的浑浊迷雾被这清澈与明亮的寒光彻底刺穿、冻结。</p><p class="ql-block">陈石头被农机厂辞退了。工厂那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里,不再出现算盘子的声音,而是换成了电子计算器上冰冷的数字。而老马,依旧眯缝着眼,盯着墙上那个陈年的苍蝇屎斑点,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的终极秘密。厂区里,卡车依旧笨重地喘息,铁器依旧叮当作响,像一头永远不知疲倦、也永远走不出磨道的牲口发出的沉重叹息。</p><p class="ql-block">陈石头用剩余的那只右眼,平静注视着老马,点了点头,一言未发。他收拾了桌上那点寒酸的私物,在工友们复杂躲闪的目光中,坦然的走出了农机厂大门。</p><p class="ql-block">那个靠墙角的、属于陈石头的木头桌子很快被清理出来,上面放了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子在灰扑扑的光线下泛着不健康的黄绿色。没有人提起他,仿佛这个人连同他桌上堆积的票据,都被那盆绿萝无声地吸收、消化了。</p><p class="ql-block">小县城的阳光,吝啬地穿过狭窄的巷弄和高低错落的屋顶,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这光落在蹲在门口择菜的张婶灰白的头发上,落在王叔拎着的、装着蔫巴青菜的网兜上,落在老刘酒铺那扇永远擦不净的油污木门上。光,是有的。可这光似乎永远照不进人的眼睛里去。</p><p class="ql-block">人们依旧拖着步子,在熟悉的、狭窄的街道上移动。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上,落在路边摊蔫了的菜叶子上,落在手里那部磨掉了漆的旧手机屏幕上。那幽蓝的光映着一张张麻木或茫然的脸。彼此擦肩而过时,眼神像受惊的飞虫,突地弹开,绝不肯在空中交汇哪怕一瞬。世界以一种固有的、缓慢而沉重的节奏运行着,如同那台厂里用了二十年的老式冲床,每一次落下都带着沉闷的宿命感。眼睛在各自的眼眶里转动,接收着眼前方寸之地的信息,却不再探寻彼此,不再寻求联结。阳光吝啬地洒在街巷里,照亮了房檐上的枯草、墙角的苔藓和晾晒的旧衣裳,却永远无法穿透那层更厚的、无形的膜。那层由日复一日的重复、无法言说的倦怠和对生活真相的集体回避所织成的膜。它包裹着每一个行走在光下的人,隔绝了心与心之间最后的通路。</p><p class="ql-block">真正的对视,连同那个压在心底、沉甸甸的“活着图个啥”的疑问,仿佛皆随陈石头那颗置于破瓷碟中的眼珠被黑猫吞食后,成了这灰扑扑小城里,又一个无人深究、也无人敢深究的谜团。只有那另外一颗冰冷的眼球,在无人知晓的寂静里,凝固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彻底的黑夜。</p><p class="ql-block">陈石头回到了老家陈家村,于村西头一栋老屋独居。出乎所有人意料,独眼的他,竟成了远近闻名的“神汉”。他那一只眼,仿佛真能窥见常人所未见。他时而疯癫,时而道出惊人之语。</p><p class="ql-block">“生活就是画个圈,诱你跳入,此乃圈套。”“人会因嘴硬,会失去很多东西,也会因心软,而受很多委屈。”</p><p class="ql-block">“众人皆盼你跌倒,你偏要稳稳站立。”“待人友善是修养,独来独往是性格。</p><p class="ql-block">”“世间本无真相,你信什么,什么便是真相。”“谋事,找手头宽裕的人;做事,找手头拮据的人。想要跟身边的人搞好关系,就永远不要跟他分享成功的喜悦和开心的事。”</p><p class="ql-block">随着他算卦看事的名声越来越响,那挖眼的故事也演变为传奇,都说他是投胎转世的“马王爷”。或许黑猫吃掉的半只眼睛,为他在黑暗中窥探人性的秘密。</p><p class="ql-block">有人问他何以如此从容,他用独眼凝视远方,轻声道:“当你敢于直视自己最深的黑暗,这世间的黑暗便不再令你恐惧。”</p><p class="ql-block">人们逐渐发现,陈石头虽然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剩下的那只却异常明亮而清澈,仿佛能洞穿人心。当他为乡民解卦时,那分从容与潇洒,与从前那个寿北农机厂畏缩的会计判若两人。</p><p class="ql-block">这以后的日子,厂长李胖子总提着大包小包去看他,张婶、王叔也羡慕起了他,或者说开始讨厌起了自己的模样,就连巷口那瘸腿老狗见了他,也总会摇起尾巴,就像害怕错过了向陈石头示好的机会一样。</p><p class="ql-block">只有陈石头自己知晓,在那个决定性的夜晚,当他剜出一目,与自我对望的瞬间,他终于在极致的痛楚中,寻得了内心的宁定与自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