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记》

老兵杨

　　《青山记》

　　子恒作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第一次见到那座山时，五十年前，我身着绿衣，赤脚淌过溪水畔卵石间。

　　这溪水从山顶流了千万年，每粒石子都被磨去七道棱角。

　　我伸手捞起一枚鹅卵石，触感温润如某代书生握过的镇纸——它或许真的见过唐时的明月，明时的雪，见过穿襕衫的士人在岩畔题诗，墨迹被雨水冲淡成苔痕的纹路。

　　山就那样沉默着，像幅被岁月裱糊过的古画。

　　崖壁上斜生的松树，枝桠总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仿佛在追逐某个永恒的光源。

　　五十年前我来这里时，那棵树就这么斜着，如今主干上又添了三十道年轮，却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像支永远拉满的弓，指向云深处的某颗星。

　　真正读懂山的沉默，是在某个暮春的傍晚。

　　我攀到半山时，夕阳正把群峰浸成蜜色。

　　恍惚间…远处的麦浪梯田里，农人牵着水牛缓缓走过，蓑衣的剪影被拉得很长，恍若从汉代画像石上走下来的人物。

　　山风掀起我的衣襟，带来松脂与蕨类的气息，混着不知哪个朝代的烟岚。

　　崖壁上有处凹陷，嵌着半块残碑。

　　苔藓从碑额的蟠螭纹里钻出来，将“观音禅院”四个字啃噬得只剩残痕。

　　碑身的文字早已漫漶，唯有一幅字画“青山依旧”四个隶书，挂在长绳上，在暮色风中飘荡…凸起如结痂的伤痕。

　　我忽然想起，千年前某个被贬的诗人告别长安时，也曾站在这里，对着同样的山景长叹“逝者如斯”，而他的诗句早已随流水东去，唯有这山，依旧在晨昏线间吞吐日月。

　　去年深秋，我携老伴重访故山。缆车在云雾里穿行时，她忽然指着窗外惊呼：

　　“你看，那棵松树在动！”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绝壁上的孤松在风中俯仰，树冠如旌旗翻卷。

　　千年前，或许某个樵夫也曾在树下避雨，听松涛如万马奔腾，而此刻，我老伴的眼睛里映着同样的绿意，只是手机镜片上多了层电子屏的反光。

　　山脚下新开了间休闲避署的茶馆，玻璃幕穿墙上映着夕阳的碎金。

　　大坝沟沣峪庄园，穿着汉服姑娘捧着茶盘走过，发间的步摇与窗外的竹影一同摇曳。

　　邻桌的老人正躺在竹椅上，赤着脚任溪水流淌，真是一幅：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山水图。

　　他忽然咳嗽起来，保温杯里的枸杞在水面浮沉，像极了他记忆里晃荡的旧时光。

　　今又重登山，在东佛沟遇见一位写生的少年。

　　他的画布上，青山被涂成靛青色，夕阳是团正在融化的橙红。

　　我问他为何不画云，他抬头望了望天空：

　　“云每分钟都在变样子，怎么画得完？”这话让我想起一句话来：

　　“山不会老，因为它把老的部分都交给了流水。”

　　下山时经过净业寺，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庙前的古银杏落了满地金叶，几个孩童在叶堆里追逐，惊起几只灰雀。

　　香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风调雨顺”的匾额，那字迹历经百年烟熏，早已褪成暖褐色，却比任何新漆都更贴近山的肌理。

　　暮色四合时，我站在山顶俯瞰。夕阳正跌进群山的褶皱里，像枚被岁月含化的糖。

　　溪水在谷底闪烁，如流动的碎银，将千百年光阴都揉碎了带走。

　　远处的城市亮起灯火，霓虹与星光在天际线处接驳，而群山依然保持着盘古开天时的轮廓，像固执的逗号，停顿在时光的长句里。

　　忽然明白，青山的“依旧”从来不是凝固的标本，而是无数个“几度”堆叠的琥珀。

　　它见过汉月唐关，听过宋韵元曲，如今又托住我踩在石阶上的脚印——这双鞋曾走过水泥森林，此刻却沾满新鲜的苔痕。

　　原来永恒从来不是拒绝改变，而是让每道刻痕都成为生长的纹路，让每个“夕阳红”都在山的瞳孔里，酿成新的朝晖。

　　风掠过山肩时，我听见松涛里有千万个声音在重叠：是苏轼的“一蓑烟雨”，是杨慎的“浊酒相逢”，是曾经的烟斗里冒出的烟圈，是老伴指着松树时清亮的笑声。

　　而山始终不语，只将夕阳的余温，一点点揉进岩层的年轮，等待下一个百年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