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昨天是周日,像从指缝里漏下的金子,那样宝贵而又那样倏忽即逝的半天,到底还是过完了。晚上九点,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我催他,他应着,急忙地背起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像是要把我所有的牵挂都一并背走。走到门口,他的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拧开。他回过头,灯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他忽然问:“爸,如果周五你在医院,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你……”一句话,像一颗温热的石子,直直投进我心湖的最深处,激得我喉头一紧,竟一时答不上来。周五,那是一个我不敢去细想的日子,那里藏着关于我生命里或明或暗的答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句最含糊的话,搪塞了他那双清澈的、满是期待的眼睛:“周五再说……”</p><p class="ql-block"> 他走了,门轻轻地合上,隔绝了楼道里渐远的脚步声。屋子骤然空了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我躺下来,夜却醒着。眼前一幕幕,尽是方才他回头的那一瞬,尽是这半年来的光景。</p><p class="ql-block"> 自今年得病,我与儿子,统共只见了三面。每一次他来,屋子里便像是骤然点起了一炉旺火,暖烘烘,亮堂堂的;每一次他走,便像是将火种也一并带了去,只余下我这截日渐枯槁的残薪,在灰烬里感受那一点点冷却下去的温度。于是,我忽然便读懂了龙应台,读懂了那篇早已读过的《目送》。她说:“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而我此刻,何尝不是那长在村口,身子已被岁月与病痛蚀空,极易被风吹折的老树?偶或挣扎出几星绿芽,是见面时的欢欣,可那生命的元气,终究是残年暮景了。</p><p class="ql-block"> 这世上所有的爱,都铆足了劲要奔向团圆,要厮守,要亲密无间。唯独父母之爱,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努力,竟都是为了最终的分离。</p><p class="ql-block"> 你看,那根连接着母体的脐带被剪断,是我们献给这独立生命的,第一次庄重而疼痛的退出。接着,他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那小小的、蹒跚的背影第一次朝向远方,是我们第二次的退出。然后,他背起书包,迈进学校的门槛,他的世界变得广阔,那里有许多我们无法涉足的角落,这是第三次退出。直至有一天,他会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走进属于他的婚姻殿堂,将他的手交给另一个将伴他一生的人,那便是我们,最后一次体面而彻底的退场了。</p><p class="ql-block"> 他用整整一生在跟我们作一场漫长的告别。而我们,也用整整一生,在他身后,重复着一句最简单也最永恒的叮咛:“孩子,路上要小心。” 从他降临人世的那一声啼哭起,他便成了我们心上最柔软也最坚韧的牵挂。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如此牵肠挂肚,让我们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只求他健康、平安、快乐。</p><p class="ql-block"> 所谓父子一场,便是如此了。我们立在这头,目送着他挺拔的背影,一步步走入他自己的山河岁月。那个背影,却仿佛总在用一种我们听不见,却又能清晰感受到的声音悄悄地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追,因为我在长大,我在远离,我要飞得更高,去看你们不曾见过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所以,真正的父母之爱,究竟是什么?是趁他还在我们怀里,浑身奶香的时候,给足他全部的亲密与依赖,让他的心底永远有一片温暖丰饶的土壤。而当他羽翼渐丰,跃跃欲试地望向天空时,我们便要忍着剜心一般的痛与不舍,第一个学会放手,亲手帮他理一理那即将翱翔的翅膀,然后,用力地,将他推向那片广阔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我们留在原地,站成一座沉默的山,或是一棵老树。不追,不问。只在他某一天飞得倦了,飞得疼了,回头寻找时,能一眼就看见我们依然等在那里问一声:“孩子,回来啦。”</p><p class="ql-block"> 夜更深了。我翻了个身,将翻腾的思绪缓缓压平。是的,再不舍,也要学会目送。因为,出了家这道门,外面便是他必须独自奔赴的、名叫“成长”的征途。那里,有再多的牵挂,也牵绊不住一个年轻人向前的脚步了。</p><p class="ql-block"> 而我,只愿能做他身后,那道最沉静最长久的目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