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十年前在龙游的某处老宅，我曾与一只晚唐方坦窑四系罐不期而遇。它静立在博古架的阴影里，半截青釉如凝冻的秋水，露胎处却赫然刻着六个字：“安鄉，沈令言等”。刻痕深峻，“安”字长横如扁舟破浪，“鄉”字竖笔若青松立崖，那股子混不吝的力道，瞬间击穿了时空的帷幕。</p><p class="ql-block">这绝非书斋里的精雕细琢，而是晚唐匠人信手挥就的“急就章”。彼时颜真卿的雄浑笔意已沉入民间，化作了这般筋骨开张的民间书风。我总想象，那位名叫沈令言的古人，或许在某个春雨初歇的午后，用竹刀在将干的陶坯上刻下籍贯与名姓，末了添一个“等”字——这只罐竟是一个团队参与。</p><p class="ql-block">四系罐为水器，与茶或酒相关。小小的器物，如一把钥匙，开启了龙游方坦窑与茶酒之事的千年对话。</p><p class="ql-block">为追寻这缕茶香，我专程探访社阳方山，这里出产的“方山茶”，自唐宋便是贡品，龙游方山茶与婺州东白茶、褔州方山露芽相近。想必沈令言当年所用的茶末，正是来自这般云蒸霞蔚的青山。而方坦窑四系罐，因其腹大口阔，釉色莹润，也宜贮存茶，正是“茶香不改旧时容”的忠实守护者。</p><p class="ql-block">我又回到方坦村寻找方坦窑遗址。苦竹丛生的麻楂坞山静默如谜，唯有一方省保碑碣诉说着往事。我在渠畔土坡反复寻觅，指尖忽然触到一片冰凉的釉光——月白、天青、褐彩如流云般交融，正是方坦窑典型的乳浊釉。这釉色曾在古玩界引发震动：原来宋钧窑的满天星斗，早在唐代的方坦窑就已点亮了第一簇窑火。</p><p class="ql-block">《茶经》云“瀹茶之法，唐煮宋点”，而晚唐恰是煮茶与点茶的交汇期。龙游自古不仅产茶，更以“庙下米酒”闻名。或许这只罐曾历经两用：春时贮新茶，冬日温醇酒。那刻字的沈君，或许便在“茶烟细透碧纱笼”的午后，与友人煮茶论诗；又在“晚来天欲雪”的黄昏，以此罐温酒畅怀。</p><p class="ql-block">这般想象，若见到现代“毓硒莲浆”时变得更加鲜活。这款以龙游富硒莲子酿造的琼浆，仿佛千年酒香的当代回响。古人以陶罐贮存的，不仅是茶香酒韵，更是那份对天地馈赠的虔诚。</p><p class="ql-block">忽然懂得，我们追寻的从来不是完美的器物，而是物与人之间那份永恒的羁绊。方坦窑乳浊釉，龙南春茶，庙下米酒，志棠莲浆，乃至刻在罐身上那些力道千钧的字迹——它们都是龙游这片土地生长出的文明年轮。</p><p class="ql-block">那只四系罐最终与我擦肩而过，但“安鄉”二字却深烙心间。乡在哪里？在方坦窑不熄的窑火里，在龙南茶山的氤氲中，在穿越千年依然滚烫的刻痕内，更在每个龙游人的血脉深处。此刻窗外万家灯火，我仿佛看见沈令言正举杯邀月，釉光与酒光在他眸中，漾成了一整个大唐的黄昏。</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2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