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窗外的月光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老旧的缝纫机上。母亲踩着踏板的声音咔嗒咔嗒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十二岁的林晓蜷缩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咳嗽声,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踢被子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暖意,带着刚从缝纫机前移开的棉布香。她替女儿掖好被角,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林晓的后背,就像小时候无数个夜晚那样。月光透过窗棂,在母亲鬓角的银丝上跳跃。"妈,你的手怎么总这么凉?"林晓抓住母亲的手贴在脸颊上,那双手布满细密的针脚疤痕,指关节因为常年握剪刀而有些变形。"老毛病了。"母亲笑着抽回手,转身要走却被女儿拉住衣角。林晓突然想起白天在医院走廊听到的话,化疗、费用、晚期,这些词语像冰锥刺进心里。缝纫机又开始咔嗒作响,母亲哼起了那首没有歌词的调子。林晓数着母亲的呼吸声,数到第七下时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妈,别做了,我们去住院吧。"月光突然晃动起来,母亲转身时肩膀在微微颤抖。她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子,倒出里面的零钱和几张皱巴巴的存折。"这些够你下学期的学费了。"她把一个绣着玉兰花的书包推到女儿面前,"医生说我这身体啊,就像这台老缝纫机,修修补补还能转两年。"林晓抱着书包埋进母亲怀里,闻到樟脑丸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母亲的手掌依然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就像小时候她发高烧的夜晚,就像她第一次独自坐火车去省城比赛的清晨。"还记得你五岁那年吗?"母亲的声音在发颤,"你非说月亮跟着我们走,要把它摘下来给我当发卡。"她从枕头下摸出个玻璃弹珠,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你看,月亮不是一直在这儿嘛。"那个夜晚林晓终于沉沉睡去,梦里母亲的歌声像月光一样流淌。后来她考上医学院的那天,收拾旧物时发现缝纫机抽屉里藏着一沓病历单,最早的日期,是在她出生那年的冬天。现在林晓也成了母亲,每个夜晚她都会给女儿唱那首没有歌词的调子。当孩子好奇地摸着她手腕上的疤痕时,她总会笑着说:"这是月亮吻过的痕迹。"月光落在母女交叠的手掌上,温柔得像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摇篮曲。</p> <p class="ql-block">那年秋天,母亲带我去老城区的公园散步。我们坐在长椅上,头顶是金黄的银杏叶,风一吹,像碎金般洒落。她忽然指着湖对岸那座飞檐翘角的古亭说:“你看,它像不像缝纫机上的顶针?”我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亭子倒映在湖中,波光轻晃,竟真有几分像那枚她常年戴着的老银顶针。她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像月光下泛起的涟漪。那天她讲了很多过去的事——她年轻时在裁缝铺学艺,如何一针一线绣出嫁衣,如何在暴雨夜赶工,只为让新娘第二天能穿上合身的红裙。她说,每一道针脚都是承诺,缝进去的是心意,留下的,是时间也磨不掉的温度。我静静听着,忽然明白,她一生都在用双手缝补生活里的裂痕,哪怕病痛如影随形,也从不曾停下。那晚回家,我看见她又坐在缝纫机前,月光依旧轻轻覆在机器上,像一层不会褪色的纱。她哼着那首无词的调子,声音轻得几乎融进夜色里。我站在门边没说话,只是悄悄把一件厚外套披在她肩上。她回头笑了笑,像多年前那个给我掖被角的夜晚一样。</p> <p class="ql-block">有一年夏末,暴雨将至,乌云沉沉压向天际。我陪母亲在院子里收晾晒的棉被,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她动作慢,却坚持要自己来。突然,一道彩虹从云缝中跃出,横跨整个田野,光芒洒在远处的树林上,像一条通往天边的路。母亲怔住了,仰头望着,眼里闪着光。“真像你小时候画的那幅画。”她轻声说。我记起来了,那是小学美术课的作业,我画了一道彩虹桥,桥那头站着穿白大褂的自己,桥这头是坐在缝纫机前的母亲。老师说色彩太夸张,可母亲把它贴在了床头,一贴就是十几年。那天傍晚,雨终究没下,彩虹也渐渐淡去。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会消失——就像母亲的歌声,像月光下的缝纫机声,像那道横贯风雨的虹,总在最暗的时刻,悄悄照亮前行的路。</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常想,人生或许就像一条河,弯弯曲曲,却始终向前。母亲的一生,是那条在荒原上静静流淌的河,不喧哗,不争抢,却滋养了岸边的每一寸土地。我站在高处回望,看见她走过的路,像月光铺就的丝带,穿过岁月的草原,绕过病痛的山丘,最终汇入我生命的流域。如今我也会在深夜轻拍女儿的背,哼起那首没有歌词的调子。她问:“妈妈,你为什么总唱这个?”我望着窗外的月光,轻声说:“因为这是世界上最老的摇篮曲,是月亮听过千遍的歌。”她点点头,闭上眼睛,像当年的我一样,在月光里沉沉睡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