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日月：天宝奇石馆的时空密语

浮尘

　　二〇二五年十月十八日。这是我与额济纳的胡杨林作别的日子。昨夕看罢了黑城弱水边那些燃烧着、凋零着的金黄，便宿在了酒泉。因是下午五点多钟的飞机，今日晨起，王导便将我们带往一处奇妙的所在——天宝景区。谁能想到，这天赐之宝的集萃之地，竟藏身于酒泉市肃州区富康路一座商业综合体的四、五楼。乘着那自动扶梯缓缓而上，尘世的喧嚣便一寸寸地被撇在身后了。梯厅的中央，一座名为“太空石”的展品，静默地卧在玻璃的怀抱里。它形如“神舟五号”的返回舱，黝黑而粗砺的肌肤上，深深烙着与大气层痴缠、摩擦的灼痕，在灯下泛着一种幽秘的、仿佛来自太初的光。它不像一块石头，倒像一颗凝固了的、疲惫的星辰，一个来自无垠深处的、沉默的问候。

　　四楼的展厅之外，竟是另一番天地。顶棚是透亮的，天光便慷慨地、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洒在葱茏的绿植上，生意盎然。一组根雕作品，静立在圆锥形的台阶上，那些虬曲盘绕的线条，是自然与艺术的低语，为这石头的国度，平添了几分生命的润泽。

　　我们首先踏入的，是“丝路天宝·中国观赏石景园”。一入其间，言语仿佛便失去了力量。空间是宏阔的，光线是幽微的，像是步入了太初的秘境。那些太湖石的空灵，灵璧石的清越，黄龙玉的温润，南极石的凛冽……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矿物，倒像是从时光深处走来的、各具性情的生灵。最是那方“寿”字奇石，天然的纹理竟蜿蜒成一个恭谨的汉字，引得游人纷纷驻足，像是要从那石纹里，讨得几分天赐的吉祥。

　　然而，最夺人眼目的，自是那镇馆之宝——熊猫石。墨与白，两种最单纯的色彩，就那样天然地、写意地交织着，俨然是造化醉后挥毫的一幅水墨。那深色的斑纹，圆润如熊猫蜷卧的背脊，耳廓的轮廓也隐约可辨；那浅色的石肌，则似它蓬松温软的胸腹，泛着玉一般柔和的光泽。石面上几处天然的凹痕，妙趣天成，恰似那憨物慵懒的黑眼圈，让这方顽石瞬间便有了懵懂稚拙的神采。我静观久之，恍恍然似乎见了竹林幽深处，一只食铁兽正抱石小憩，将那八百万年的古老血脉，都凝固成这石中永恒的、静谧的禅意了。

　　与此种天趣相映成趣的，是那块赫然横卧的肉石。长达一米，肌理脉络，纤毫毕现。表层覆着温润如玉的乳白脂质，其间又透出熟褐与淡粉的纹路，活脱脱便是一块刚离了砧板的、肥瘦相宜的鲜肉。更有那天然形成的“肉膜”轻附其上，油脂的分布，宛如一幅大理石的油画，在光影下泛出琥珀似的光泽。我禁不住伸出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凉坚硬的实质；视觉所感的温润油腻，与触觉的冷硬，形成一种奇妙的错位——仿佛时光将那一缕鲜活的肉香，猛地凝固住了，成了这永恒的地质寓言。

　　上到五楼，我的目光，便被一件来自故乡湖南的“生发石”牵了去。它的名字也取得巧，叫“应笑石多情”。石上生白发，已是奇闻；那丝丝缕缕的白色，竟如老者的银须，在静止的石上，诉说着一种流动的愁绪。我不禁默念起那不知名的诗句来：“白发三千尺，石头愁更长。不知深海底，何处得秋霜。”与此种带着人世愁绪的奇石相比，那孔雀石雕就的《通天神柱》，便全然是另一种气象了。通体碧绿欲滴，天然的纹路盘旋而上，如孔雀尾羽上华丽的眼斑，又似通往渺远神界的阶梯，华美绚烂，直如神迹，不似人间之物了。

　　在“天宝万石境”里流连时，心倒是沉静了下来。这里少了那些镇馆之宝的夺人气势，却更适于与石静静地对话。矿物颜料绘成的画作，清雅脱俗；崖柏的幽香，若有若无。那些安放在墨色绒布上的小石子，每一粒都有着独一无二的纹理与色彩，有的如星辰的碎片，有的似凝固的晚霞。它们不言不语，却仿佛每一块都蕴藏着一个故事，一段被压缩了的、厚重的时光。

　　听讲解员说，这座博物馆是一位李姓老板斥巨资兴建的。他白手起家，从家具行业起步，后涉足房地产、矿产，这整栋楼宇皆是他的产业。他将这毕生搜集的“天宝”聚于此处，或许，也是一种精神的还乡罢。这些石头，便是他漂泊万里后，终于安放下来的故乡了。

　　从博物馆里出来，重回秋日阳光之下，竟有些恍惚。方才在馆中，仿佛做了一场亿万年的长梦——从地球的蛮荒时代，走到人类文明的宫阙，最后沉入一颗石子的静默里。胡杨林以一场盛大的金色燃烧，告诉我生命在终结前可以何等绚烂；而这些深藏的石头，却以永恒的沉默，向我展示了时间本身的浩瀚与庄严。一动一静，一枯一荣，在这河西走廊的秋日里，竟为我完成了一次关于存在与时间的，无言的启蒙。那林子的金色还在眼底燃烧，而这石中的岁月，已沉甸甸地，落满了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