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老家的臊子面，三碗臊子面见证了凤冈玛瑙山人的一生

李木子创作工作室

作者：李木子（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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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觉得，黔北凤冈玛瑙山的灵魂，并非由泥土塑造，而是由一根根柔韧无比的面条凝聚而成。这灵魂，从诞生到消逝，必须历经三碗臊子面的洗礼，方能称得上圆满。然而，这圆满之中，又各自蕴含着难以言表的惆怅。

首碗，便是“满月面”。

我出生于正月，彼时黔北凤冈玛瑙山的风势正猛，吹得窗纸哗啦哗啦作响。按照传统习俗，孩子满月这天，即便家境再贫寒，也要架起大锅，摆开宴席，邀请亲朋好友共品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那日的场景，是我后来从母亲絮絮叨叨的回忆中，一点点拼凑出来的。

院子中央，摆放着那口比我年纪还要大的黑铁锅，锅下的硬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锅里的臊子汤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将“酸、辣、香”的气息弥漫得整个院子都是，连凛冽的寒风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玛瑙山的臊子面，有着深厚的渊源。据老一辈人讲述，它源于周代。那时，武王李良率众狩猎，在玛瑙山大龙塘射杀了一条恶龙。龙肉稀少，为了与万民共享，便将其剁成细末，烹制成臊子，浇入汤面之中。众人分食后，只觉味道无穷，更对武王的恩德感激不尽。这个传说真假难辨，但却为这碗面增添了古朴而厚重的底色。它不仅仅是一碗普通的饭食，更蕴含着“与民同乐”的古老仁政理念，以及玛瑙山人对食物最原始的敬畏与智慧。

满月宴上的面，讲究的是“煎、稀、汪”。那汤，要滚烫到“煎”嘴的程度；面，只捞一筷头，在碗里稀疏地搭成一座“桥”；由于汤多面少，顶上浮着的一层红油与臊子，便显得格外“汪”洋恣肆，油香四溢。这“煎稀汪”的讲究，是为了让宾客吃得快、添得勤，使宴席上流转不息，彰显出主家的热情与周到。

而那面条本身，更是功夫的体现，选用上好的麦子磨成的面，经过揉、醒、擀、切等工序，成就了“薄、筋、光”的极致口感。薄如纸片，对着日头能透光；筋道十足，在齿间弹跳；光溜顺滑，一吸便能入口。

宾客们环绕着方桌，姿态各异，有的蹲着，有的坐着，吸食面条时发出的“吸溜吸溜”声接连不断，宛如一曲欢快的乡村交响乐。他们纷纷高声称赞面条的美味、汤汁的鲜美，同时将最真挚、最质朴的祝福送给襁褓中的我。

然而，这一切的热闹氛围、诱人香气以及美好祝福，似乎都与我毫无关联。我只是被母亲紧紧抱着，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下，完成一个既定的仪式。那碗专为我而做、承载着所有人期望的满月面，我甚至连一口汤都未能品尝。我的生命就在这碗面的氤氲香气中正式拉开序幕，而我，却仿佛是一个缺席的旁观者。

这人生的第一碗面，更像是做给他人看的，它是一种宣告，一种酬谢，是玛瑙山乡情最浓烈的展现，却唯独不是属于我个人的滋味体验。这或许是一种隐喻：在生命的起点，我们便已置身于一张由传统与乡情编织而成的庞大而温暖的网中，我们承受着它的重量，却尚未真正理解它的深意。

接下来，是第二碗面——“结婚面”。

时光荏苒，二十多年后，终于轮到了我自己的大喜之日。我在城里接受了教育，安了家，婚礼也按照城里的习俗，在凤冈县城的一家酒店里举行。我身着西装，打着领带，现场灯光璀璨，宾客们举杯交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规整、体面。然而，我的心中却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隔阂。我内心深处所惦念的，是老家玛瑙山李家湾院子里那碗充满乡情的臊子面。

按照老家的规矩，迎亲的队伍抵达娘家后，首要任务并非其他，而是新郎和迎亲的人要先品尝一碗由丈母娘亲手制作的臊子面。这碗面，既是对新郎的考验，也是对他的一种接纳。如果面吃得香，就说明这个后生诚实可靠，对这桩婚事、对这家姑娘都十分满意。

我记得那天，院子里同样支起了一口大锅。由于我的岳母在妻子三岁时便已离世，所以今日由堂岳母们代劳。几位堂岳母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在锅台前忙碌地穿梭着。看到我来了，其中一位堂岳母满脸笑意地为我捞面、浇汤，动作迅速而娴熟，仿佛一阵清风拂过。

那只粗瓷大海碗端到我面前时，汤汁滚烫，油珠儿在汤面上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臊子、黄花、木耳、豆腐丁、红萝卜等食材五彩缤纷地漂浮在汤中，香气扑鼻而来。

然而，我哪里有时间细细品味这碗面的美味呢？身后是催促着吉时的喧闹声，身旁是等着嬉闹的伴郎团，我的心里还在盘算着接下来的婚礼流程。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碗面。那碗面，“薄筋光”的绝佳口感，“酸辣香”的丰富层次，都还没来得及在舌尖细细品味，就匆匆咽下了肚。只觉一股滚烫顺着喉咙滑下，胃里瞬间涌起一股暖意。我抹了抹嘴，真心实意地对堂岳母们夸赞道：“嫽咋咧！（好极了）”

堂岳母们听了，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她们不懂城里酒店那些繁文缛节，只晓得，用这碗家传的、最地道的臊子面，来招待即将成为她们半子的女婿，是她们能给出的最隆重、最真诚的心意。

这碗面里，饱含着一位母亲对女婿的全部嘱托与祝福。而我呢，却像个赶时间的过客，只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这人生的第二碗面，本应是为自己而吃，却吃得如此慌张。它本应是连接两个生命、两个家庭最温暖、最柔和的纽带，却在现代生活快节奏的冲击下，简化成了一个仓促的流程。我尝到了它的味道，却没能感受到它的精髓。

第三碗面，是“入土面”，也叫“倒头面”。这是人离开这个世界时，乡亲们来吃的最后一碗面。

送奶奶走的那天，也是冬天。在老家玛瑙山李家湾的上房里，奶奶安详地躺在灵床上。院子里，那口熟悉的黑铁锅又派上了用场，灶火重新燃起，村里的女人们自发地围了过来，有的和面，有的切菜，有的熬汤。

无需谁去组织，一切都在一种沉郁而又井然有序的默契中进行着。她们轻声交谈着，话题大多是奶奶生前的善良与勤劳，讲述着她如何在这玛瑙山村里操劳了一辈子，如何用她亲手做的臊子面，帮助过多少人家。

这一碗送行的臊子面，做法和满月面、结婚面没什么两样，依旧遵循着“酸辣香，煎稀汪，薄筋光”这九个字的秘诀。但吃面的人，心境却截然不同了。席间少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多了一份庄重的怀念。人们默默地吃着，吸溜吸溜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那滚烫、酸辣的味道，此刻似乎不再只是味蕾上的享受，而变成了一种对抗死亡寒冷的温暖力量，一种连接过往美好回忆的桥梁。每吃一口，仿佛正与逝者一同追忆往昔时光。

我凝视着那些低头吃面的乡亲们，他们大多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叔伯姨婶们的面容上，刻满了岁月与黄土留下的痕迹，眼神中透露出凤冈玛瑙山人特有的那份历经沧桑后的宁静与深沉。他们用这碗面，陪伴奶奶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也借这碗面，向活着的人传达：生活如同这臊子汤，酸甜苦辣交织，但终究是温暖而美好的，值得继续前行。

而我的奶奶，这位一生都在做臊子面的玛瑙山女性，此刻正静静地安息。她曾为无数人烹制过这碗面，庆祝过无数新生命的诞生，见证过无数爱情的结合，也抚慰过无数逝者的哀痛。如今，这最后一碗属于她的臊子面，香气四溢，宾客满座，但她却再也无法品尝一口。这人生的第三碗面，是他人为她而食，是告别，是追忆，是生者对生命终点的集体凝视，更是凤冈玛瑙山乡情最深厚、最坚韧的体现。

三碗臊子面，见证了一个玛瑙山人的一生。从懵懂无知地承受，到匆匆忙忙地体验，再到永恒地缺席，仿佛是一个精心编排的轮回。我们在这个轮回中，被这碗面滋养，也被这碗面所定义。

这面中，蕴含着黔北凤冈玛瑙山人的性格。那“酸辣香”，是生活的真实写照，有辛勤劳作后的酸楚，有日子红火的热辣，更有五谷丰登的醇香。那“煎稀汪”，是待人的智慧，一片赤诚的滚热心肠，一份不黏不腻的爽朗分寸，一种丰盈而不吝啬的厚道品质。那“薄筋光”，是做人的原则，是历经磨难后的坚韧不拔，是处世光洁、问心无愧的坦荡。

在这片土地上，乡亲邻里间，谁家有事，无需多言，人们便会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赶来帮忙。这不是虚礼，而是发自内心的本能。他们话不多，只是默默做事，用实际行动支撑起彼此的人生。那份人情，就像臊子汤上的油珠，看似汪洋一片，实则温暖实在，能将生活的所有酸甜苦辣都包容其中。衣物被熨烫得极为平整。

当下，我也常常在黔北凤冈县城的家中，依照记忆中的配方，亲手做上一碗臊子面。我能够还原出那“酸辣香”的独特风味，也能大致做出“煎稀汪”的效果，甚至面条也能做出几分“薄筋光”的质感。但我心里明白，我做出来的，终究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差的，或许并非是烹饪的手艺，而是那口燃烧着硬柴、被岁月熏得黝黑的铁锅，是冬日里那片清冷又辽阔的玛瑙山天空，是那些围绕着锅台说笑忙碌的乡音和身影，是那股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名为“老家”的气息。

那碗怎么吃都吃不腻的臊子面，早已不单单是用来填饱肚子的食物。它就像一根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丝线，从老家玛瑙山李家湾的土地中生长而出，跨越千山万水，紧紧地系在每一位凤冈玛瑙山游子的心间。那丝线的另一头，是生命的起始点，也是最终的归宿；是实实在在的亲人、熟悉的乡土，也是一种抽象层面的文化认同与精神寄托。

这份情，怎能忘却？这碗面，又怎会吃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