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木须肉”说起

老才臣

　　“木须肉”是鲁菜系的一道名菜，以猪肉片与鸡蛋、木耳、玉兰片等混炒而成。由于食材普通、口味咸鲜，故广为流传。很多人都品尝过这道菜，但很少有人知道“木须”为何物。其实，“木须”是“木樨”的讹音，“木樨”就是桂花。由于菜中的炒鸡蛋色黄且碎，与桂花形似，故名。清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北方店中以鸡子炒肉，名木樨肉，盖取其有碎黄色也。”这道菜传入北京后，因玉兰片（笋片）难得，而以黄瓜片、胡萝卜片代之。菜名之所以讹为“木须”，也是因为北方人对桂花比较陌生。

桂花树多生于南方，金秋八月，桂子飘香，浓厚了南方的秋味。桂花身姿小巧，温婉可人，不施粉黛却秀色可餐，宛若江南的美女。若无桂花，秋色便逊三分。大自然是一位博爱的母亲，她让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你就说百花吧，有的以花型吸睛，有的以花色夺目，有的则以花香醉人，诸如春天的丁香、夏天的茉莉、冬天的腊梅，当然还有秋天的桂花。这些花小如米粒，却香远益清，尤其是在夜晚，一阵阵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桂花又称“月桂”，“月桂”的传说最早见于汉代的《淮南子》，详见于唐代的《酉阳杂俎·天咫》：“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乡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吴刚伐桂”是一场无期的劳役，斧起斧落之间，不知熬过了多少岁月。

桂花的花语很多，我以为少了一条“登科”。古人将科举及第比作“折桂”或“蟾宫折桂”，这个典故出自《晋书·郤诜传》。据载，雍州刺史郤诜从小博学多才，参加人才选拔考试时拔得头筹，做官后政绩卓著。晋武帝问他如何自我评价，他答道：“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谦恭中透着“凡尔赛”。

白居易一门锦绣，出了三位进士：他最先考中，接着是胞弟白行简，然后是堂弟白敏中。白居易特意写了一首《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怀》，前两联云：

自知群从为儒少，

岂料词场中第频。

桂枝一折先许我，

杨穿三叶尽惊人。

我们这辈儿读书人不算多，没想到考场上却捷报频传，真是令人惊喜啊！考场得意，桂花也与有荣焉。

　　自古咏花之作多矣，牡丹、梅花、菊花、兰花、荷花、桃花、杏花、海棠花、石榴花等等，都是诗词中的常客，搅得诗坛活色生香。李清照是咏花的高手，在她看来，百花中桂花才是头牌。她有一首《鹧鸪天·桂花》，词云：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在她的笔下，桂花花色浅黄，品性柔和，甘于寂寞，幽香飘渺，可谓秋色之冠。屈原的《离骚》以众花喻君子之德，偏偏没有桂花，她觉得不公。南宋词人陈与义的《清平乐·木樨》，也有“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的慨叹。

另一位南宋词人陈亮的《桂枝香·观木樨有感》，我以为是咏桂词首席。词云：

天高气肃，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桂子初收，三十六宫都足。不辞散落人间去，怕群芳、自嫌凡俗。向他秋晚，唤回春意，几曾幽独。

是天上，余香剩馥。怪一树香风，十里香续。坐对花旁，但见色浮金粟。芙蓉只解添秋思，况东篱、凄凉花菊。入时太浅， 背时太远，爱寻高躅。

这首词与李清照词意相通，都是以花拟人，赞美遗世独立、超凡脱俗的品格。月中桂花盛开，遗落人间，恐怕百花自卑，于是低调远隐，不屑与争。桂花是天上的仙葩，自有居高临下的风韵。残荷只添秋思，晚菊徒助凄凉，唯有桂花能唤回春意，温暖人心。

　　桂花有许多故事与传说，《说文》称“桂”为“百药之长”，据说吃了桂花、桂实可以长生不老，甚至羽化登仙。彭祖活了八百岁，赵佗日行五百里，都是因为“食桂”的缘故。古代小说《神仙传》《镜花缘》《绿野仙踪》等都有桂花的故事，故事中的桂花不仅风姿绰约，而且一身正气。

明末碧山卧樵《幽怪诗谭》有一篇《桂花传馥》，讲述了一个“人桂相恋”的故事。说的是宋端拱年间，浙江仁和书生狄明喜乘船外出，在澉浦的一家小酒店，邂逅了酒娘桂淑芳。狄明喜见她姿色秀美、举止大方，顿生爱意。时正值仲秋时节，院内桂花繁茂，香气袭人，于是借花言情，吟诗一首，末句为“今宵欲折高枝去，分付嫦娥自主张”。女子心知其意，笑道：“小女蓬茅陋质，蒲柳贱姿，久辜桃李之春，苦守松竹之节。适才聆听佳作，无异御沟红叶之传，感承厚爱，也不能无动于衷。”二人情投意合，携手至寝所，挑灯絮语，说不尽的情话按下不表。

明喜在此逗留多日，天气转凉，不禁思念家乡，打算回去探望。女子伤心不已，嘱咐道：“只望郎君早早归来，切莫使妾望眼欲穿。”二人难分难舍，洒泪而别。明喜回家后日思夜想与女子相聚，当他再回到澉浦时，哪里还有酒店的影子，只有一棵老桂树立在衰草夕阳之中。

　　古人以为桂花的花期、花态、花品皆有所长，非一般花卉所能媲美，故李清照赞美桂花“自是花中第一流”。

桂花金秋盛开，正是“人间花少，菊小芙蓉老”的时节，所以特别受人看重。有人说它“独占三秋压众芳”（吕声之《桂花》），有人夸它“十分秋色为伊忙”（朱淑真《木犀》）。初唐诗人王绩写了一首《春桂问答》，虚拟了他与桂树的一段对话；他问桂树，你为什么不在春天开放？桂树回答：“春华讵能久，风霜摇落时，独秀君知不？”深秋独放，才是我的性格。

桂花之美，前人已经写尽，它不愿哗众取宠，只是默然自处，孤芳自赏，像极了远迹山林的隐者。桂花没有娇艳的外表，却有着冷香幽洁的风骨，故深得世人喜爱，谢懋更是赞美它“香与韵，两清洁”（《露天晓角·桂花》）。

花品如人品，桂花与世无争，仙气飘飘，古人誉之为“仙友”“仙客”。它不与群芳争春，只愿与秋风共舞，即使不为人知，仍然不废其香。古今咏花之作，必有此君。

又到中秋，月亮圆了，桂花香了……

乙巳 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