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渤海

顾孟寒

在山东半岛的青岛、威海和烟台漫游了几日，海风还沾在衣角，我们便循着渤海的邀约，借助滚装船的航程，前往辽宁半岛的旅顺、大连与营口。

大巴车轮带着胶东的尘土，径直开进“吉龙岛号”滚装船几乎望不见头的船舱。在烟台港客运站，这样的大船横陈着好几艘，二百多米长的船身杵在海面，像航空母舰一样巨大，连风掠过船舷，都带着几分厚重的回响。我们的客舱在第九层，从大巴上下来，需要换乘两部电梯，才能钻进属于我们的小天地。

客舱约莫有十平方，却藏着意料之外的妥帖：两张双层床宽得能让人舒展地平躺，不像火车卧铺那样局促得转不开身；门边摆着行李柜和双人沙发；让你惊喜的是卫生间，拧开龙头就能洗个热水澡，有几分回“家”的错觉——四个人在舱里聊天说话、收拾行李，空气里满是细碎的笑语，半点不觉得拥挤。

说是晚上九点半开船，大概因为我们的舱位于大船前部的高处，所以全然没察觉船何时离了码头。只是在某一刻，隐约听见轮机从深海里传来几声低吟，像巨兽在调整呼吸，想来是船在港内缓缓掉转方向——也是，这大象般的庞然大物，哪能像小老鼠似的，轻巧地转身呢？

傍晚时落了场雨，在顶层甲板，感觉秋意浓得化不开。秋风裹着细碎的雨珠，扫过脸颊时带着凉，拂过头发时又添了几分萧瑟，连远处港区的灯火，都像被雨雾揉进了秋天。数艘与“吉龙岛号”差不多的大船泊在港口，有的亮着作业灯，有的正张开巨大的“嘴巴”，将那些鱼贯而来的汽车一一吞进船舱，轰鸣声混着海浪声，成了秋夜最特别的背景音。

回到船舱，和伙伴们围着沙发闲聊，说些白天在烟台看的海、尝的海鲜，直到困意上来，才各自洗漱准备歇息。还真是夜深人静时，一点都感觉不到船在开，这巨轮真的在渤海上丝滑。半梦半醒间，南宋程珌《后松江赋》里的句子竟突然撞进脑海：“是夜，梦有丈夫，颀然而长，黧色而修髯，叩舷而称曰……衔枚北渡，奋为两翼，方风驰而雾障，顿雷轰而电击……馀音未息，蘧然而觉，棹头载歌，付千古于一笑。”明明是不相干的文字，却偏偏在此刻冒出来，——或许人生本就这般玄妙，一场渡海，也能勾连起千年前的叩舷声。

此夜的航行静得不像话，连轮机的声都淡得像融进了海里。只偶尔能感觉到船体轻微的晃动，巨龙在海面上如委蛇般前行，只有丝滑的感觉。夜半醒过一次，耳旁似有浪花轻轻拍打着船身，“哗啦、哗啦”，细碎得像在说悄悄话，那一刻，八十年前父亲从苏北远赴东北的情形，竟突然清晰起来，像老照片里的影像，慢慢在眼前铺展开。

从烟台到大连，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六七十公里，巨轮横渡大概也才一百八九十公里；可若走陆路，得绕着渤海湾画个大圈，足足一千五百多公里！我愈发不敢想像，八十年前的先辈们，是如何徒步踏过这万水千山的。

那是1945年，抗战胜利的号角刚落，为了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中央在9月23日下命令——以黄克诚率领的新四军第三师为主力，三万多兵力，加上从苏北盐阜、淮海地区精心抽调的地方干部。他们没有轮船，没有大巴，全靠双脚丈量土地（只有在过淮河、运河时，才借着木船漂过水面）。他们从苏北根据地出发，向北，向北，再向北，五千里云和路，全是泥泞与坎坷：抗战后的道路断的断、毁的毁，物资少得可怜，风餐露宿是常态，肯定还得顶着严寒与危机。就是这样一支队伍，走了两个多月，硬是在1945年12月初，把脚印烙在了东北的土地上，为东北根据地的建设，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我无法想象，他们一路上曾被多少风雨淋透衣衫，曾在多少个寒夜裹着薄被发抖，曾在多少个岔路口望着前路发愁。但我知道，他们终究走到了终点。他们脚下的路、心中的信念，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从八十年前，一直延伸到今天。就像正在热播的《沉默的荣耀》那样，有人会离开，但那些未完成的目标、未尽的初心，永远都在。

天快亮时，船舱外渐渐有了动静。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浓浓的晨光里，“吉龙岛号”正慢慢靠近码头。能感觉到它的前进、倒车，终于稳稳泊在了大连港。远处的港区里，大吊车的臂杆在晨曦中缓缓转动，像苏醒的巨人伸展手臂，每一次起落，都透着蓬勃的生机。

我站在甲板上，望着脚下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轻声说了句：“东北你好，我来了。”风把这句话吹向远方时，忽然觉得，八十年前，父亲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大抵也在心里，默念过同样的话吧。

数艘与“吉龙岛号”差不多的大船泊在港口，有的亮着作业灯，有的正张开巨大的“嘴巴”，将那些鱼贯而来的汽车一一吞进船舱，轰鸣声混着海浪声，成了秋夜最特别的背景音。

在顶层甲板，感觉秋意浓得化不开。秋风裹着细碎的雨珠，扫过脸颊时带着凉，拂过头发时又添了几分萧瑟

烟台蓬莱阁

远眺旅顺口

“东北你好！”——八十年前，父亲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大抵也在心里，默念过同样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