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路易斯湖</h5> <p class="ql-block">飞机在云层里穿行得久了,人便有些恍惚。舷窗下面,是无边无际的厚厚的云海,白得晃眼。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地理课本上有一幅彩图,画的便是安大略湖。那是扁扁的、印在纸上的一个名字。如今,它就在下面,真真切切的,浩渺,蓝里带着些黛色,静静地卧在那里。这感觉是奇异的,像是一个做了许久的关于远方的梦,忽然成了可以触摸的现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认识的第一个加拿大人叫白求恩。幼时背诵“老三篇”,知道有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以至于一提起这名字,脑中便浮现出一个侧影:头发花白,戴眼镜,穿白大褂,在手术台前专注地工作。后来又有大山,那个说一口流利中文的相声演员,幽默风趣,深受中国人喜爱。这次终于有机会来到他们的故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来接机的是我的同学Jin先生。他住在奥克维尔,一个安大略湖边的小镇,距多伦多市区约半小时车程。镇子真是安静,可听得见车轮碾过树叶的沙沙声。车子穿过成片的枫树林,最后停在一栋别墅前。门前一棵巨大的三角枫,像一团温柔的霞,红红黄黄的叶子落在绿草地上,像谁铺了块花毯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我们走到湖边。从书本里的安大略湖,来到现实中的安大略湖,这一步,我走了几十年。湖水是沉静的,颜色比天空要深,要重。风从湖面上来,带着一股子清冽的水生的气息。远处有白色的帆,像睡着的蝴蝶的翅膀,一动也不动。几个人静静地立在湖边,那一刻,时间仿佛也像这湖水一般停滞了,稠稠的,化不开。</p> <h5 style="text-align:center;">安大略湖畔</h5> <p class="ql-block">在Jin先生家住了三晚,最难忘是邻居Party。说是“Party”,其实不过是家常的聚餐。对门王先生家的客厅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方桌,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菜都是各家自己做的:王先生炖的羊肉,据说煮了两个多小时,烂烂的,入口即化,一点膻味也没有;吴先生带来的鱼头被大家喊“吴鱼头”,鲜得人连汤汁都想舔干净……<span style="font-size:18px;">Jin先生</span>端来一大盘牛肉,拍着胸脯说“纯手工制作”,结果被邻居挑了刺,说该配个辣椒蒜汁,他听了,也不恼,笑呵呵地真就回家弄了一碟蒜泥辣椒汁过来。又有人说想吃洋葱蘸酱,立刻便有人应承,说下次由他来完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开餐前,主人王先生站着祈祷。他的话很朴实,感恩主的各种赐予以外,祝福我们两个从中国来的,在这里体验加拿大的风光,体验到邻里之间的美好。我听着,心里暖暖的。祈祷完,众人就聊开了——聊子女,聊股票,聊宗教,聊生死,从马斯克扯到黄仁勋,从自由党、保守党吵到华人要不要参政,有不同意见就直接说,可以质疑,可以调侃,却没人红脸,反倒越聊越热络。这群天南海北来的华人,经商的、教书的、当码农的,搁国内都是精英,凑在一块儿却像老伙计,这份真诚、平等,比桌上的菜还暖心。听着他们的闲聊,我感觉,这或许就是“家”的样子了。“家”不是在某个固定的地理坐标里,而是在这样一种彼此信赖、彼此温暖的关系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星期六,晚归,8点多从外面回来,“查经”活动仍在继续。查经是基督教会中一项集体学习《圣经》的宗教活动,通过小组讨论、经文分析和主题研读,帮助信徒理解圣经原意、加强信仰正统性,并将教义转化为生活实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地下一层,十几个人聚在一起,桌上放了茶水,牧师正讲到《创世记》第26章“以撒的仆人在谷中挖井” 。有人时不时插问,牧师耐心解答。临近结束,大家挨个祈祷,牧师没有动手记录,却把每个人的祈祷内容都记了下来,随后一一回应,给予祝福。他还专门为我和家人做了祷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加拿大宗教气氛浓厚,我认识好几个信主的朋友,<span style="font-size:18px;">Jin先生</span>夫妇外,还有同学取得了神学硕士,他们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谦卑、温柔与奉献,他们融入世俗的低调性,令人由衷敬佩。虽然于我而言,信仰未必归于一宗——我的心里,那份对善与意义的持守,也可以成为最真实、最安稳的归宿。</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多伦多大学操场</h5> 尼亚加拉瀑布是另一番气象了。虽然见过这个星球上最大的伊瓜苏瀑布,但我还是被眼前尼亚加拉的狂野震撼到了。人未走近,便听见那轰隆隆的、闷雷一般的水声。及至到了眼前,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万马奔腾”。那水是整条河地扑下去,摔碎了,化成茫茫一片的白雾,直冲上来。我们穿上黄色的雨衣,乘着船,向瀑布底下驶去。雨雾扑面而来,像密集的、冰冷的针,不一会儿,全身便湿透了,风一吹,冷得牙齿直打颤。游人们疯狂地喊叫——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人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抒发胸中的刺激与感动。从那一片迷蒙的水雾里回头望,可以看见一道彩虹,淡淡地、恰到好处地悬在那里,漂浮在这狂暴的现实之上。<br><br>尼亚加拉河是美国与加拿大的界河,瀑布由两国共管,但最佳的观景位置却位于加拿大一侧。下船后,穿过隧道抵达瀑底,抬头望向美国方向的瀑布,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仿佛自家养大的美人,偏要站在别人门口才显得格外动人。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尼亚加拉瀑布</h5> 然而旅途中最有趣的,往往不是计划中的盛大景致,而是一些不期而遇的意外。21号,我们进入阿岗昆省立公园的60号公路。那是一条有名的“枫叶之路”,9月下旬的枫树叶刚红了一半,红色的枫树与绿色的松树、黄色的桦树掺在一起,漫山遍野,交织出一幅幅醉人的画卷。车子行进中,看见路边一片湖岸绿地,景色极美,林导便将车停下,几个人兴冲冲地跑进去,手机、相机轮番拍照。<br><br>正拍得兴起,忽然听见一声炸雷似的吼叫。一个白人壮汉站在公路边,胳膊胡乱地挥舞着,满脸的愤怒。我心里一紧,早听说美洲这边,擅入私人领地是了不得的大事。我们几个慌忙收拾东西,走到他跟前。导游上前解释,那人却仍是连珠炮似的喊叫、训斥。原来,这片绿地是他家旅馆的私产,除住宿客人,外人是不许踏入的。我们只好悻悻地离开。<br><br>车开了二十多分钟,我一摸背包,心里猛地一沉——那台佳能R5相机不见了。想是刚才撤离得匆忙,落在了那湖边的躺椅上。大家面面相觑,回去么,要面对那个凶神恶煞,不回去么,相机又实在舍不得。最后,还是调转了车头。<br><br>商量好了,车停得远些,我一个人偷偷溜进去找。绿地里已有几个大人小孩在游玩,远远地,我一眼就瞅见湖边木躺椅上那个黑色的物件,果然是它!旁边竟还落着一个装大疆 Pocket3 的专用黑套。喜出望外。我一把抓起,转身就溜,不料刚到路边,不禁一愣——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直挺挺地立在我面前。<br><br>他双眼直视着我,目光依旧凌厉,但那股凶煞之气似乎淡了些。我心里打着鼓,想解释,可脑子里有限的几个英语单词一个也蹦不出来。只好一手提着相机,另一只手胡乱地比划着,活脱脱一场尴尬的哑剧。猜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像个等着挨训的小学生。正忐忑着,他开口了,语速缓了些,调门也低了,一连串的话,反复了好几遍,我竟一个词也没听懂。情急之下,灵光闪现,我听出他话里反复出现的“from”,恍然明白了什么,连忙说:“China, China,China……”<br><br>壮汉眼里的光倏地柔和了下来,嘴角竟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我赶紧对他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Thank you! Thank you!……”挥着手,逃也似的离开了。回程的车上,我摸着失而复得的相机,心里五味杂陈。这趟遥远的旅行,似乎因了这小小的风波,而变得真切、复杂,也温暖起来。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蒙特郎布朗国家公园</h5> 这样的感觉,在魁北克又得到了印证。我们原本订的是一家普通的酒店,不料入住前被告知,因为水龙头坏了,房间遭水淹,无法入住,要给我们换到了本酒店旗下的另一家酒店。拿到房卡,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们几乎惊呆了。那是一个宽敞的套间,奢华的客厅布置着精致的家具和华丽的吊灯,贵族式的壁炉,炉中跳跃着舞动的火焰。落地窗外,世界文化遗产魁北克老城尽收眼底,从巴尔扎克小说里搬来的石砌建筑鳞次栉比。蜿蜒的城墙,欧式的尖顶,昏黄的灯火,像一幅中古的油画铺展在眼前。后来才知道,这一晚的价值,竟是我们原订房间的十倍还多。可能是酒店没有同类型房间了,只好为我们做了升级处理。当晚房号2116,一个我喜欢的数字。<br><br>同行的雪梅玩笑着说“水龙头爆得好”,可不是嘛,世间的意外,有时竟是神的恩赐。我站在窗前,看着这座陌生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古城,不住心生感慨:旅途并不总是顺遂人意,但也正因它的未知,才藏着这般柳暗花明的惊喜。既然如此,就大可不必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不如意烦心,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我们只需守住内心的平和,不纠结、不强求,顺其自然即可。那晚,我特意记下一笔,题为《魁北克城之夜》。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魁北克芳堤娜城堡酒店</h5> 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中国展厅叫人心绪难平。山西兴化寺的元代壁画在昏暗灯光下静静挂着,甲骨上的文字模糊却有力。学者董林夫《跨文化与信仰》里有写,这些古董是由一位名叫怀履光的加拿大传教士偷偷带出中国的。怀履光,让我想起敦煌的王圆箓,心里堵得慌,只能叹一句,那是个让人心疼的时代。<br><br>旅行中,身体在移动,心却似乎更静了,有空隙去想一些平素不想的事,也读一些零碎东西。朋友兴源,是我大学的同学,一位真正的文人。我刚到加东时,给他寄了一张枫叶书签,火红火红的。没几日,他竟写了一篇文章发在朋友圈,叫《卧游天下》,说的正是二十几位中国作家笔下的加拿大。<br><br>兴源在文章里,将诸位作家的文字品评得丝丝入扣,说他们笔下的尼亚加拉瀑布,恍惚有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幻影,“瀑布下的彩虹里,隐约可见女娲补天的五色石”,这种神话思维的移植,创造出独特的文化通感;说王西彦描写加定诺枫林“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如火如荼,仿佛大地在燃烧”,这种对自然景观的极致描绘背后,暗含着东方文人“物我合一”的审美传统;说叶嘉莹教授在异国讲授古典诗词,是将中国文化的种子,播撒在枫叶的土壤里;说冯骥才在唐人街看见“关帝庙与星巴克比邻而居”,这种文化拼贴产生的张力,恰似张岱笔下“西湖七月半”的各色人等,在差异中反而见出和谐;说叶延滨发现的“加拿大风情”,既非纯粹的欧洲遗韵,也不是美国式的张扬,而是在多元共生中长出的独特气质,这与中国“和而不同”的古老智慧竟有惊人的契合;说张抗抗文中地铁里读《红楼梦》的华裔少女,“睫毛在荧光灯下投出扇形阴影”,这个画面浓缩了移民文化的缩影……<br><br>枫红万里处,对着湖山云影,读着朋友的文章,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我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忽然被另一重文化的眼光照亮,有了更深的意蕴。他说得真好,“诗心无国界,就像候鸟不需要护照”。这遥远的加拿大,因了这些文字,与我熟识的中华文化,竟在心底生出无数隐秘的根须,悄然相连了。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温哥华蒸汽钟</h5> 10月3号去哥伦比亚冰川,坐冰原雪车来到冰面上,脚下的蓝冰透着寒气。诗婷扯出提前准备好的五星红旗,大家围着旗子合影,唱起《我和我的祖国》,越唱越响,冰原上的风都像在应和。<br><br>旅途的尾声,是在温哥华,正赶上中秋。那天晚上,尚宏公司在一家叫“福满楼”的中餐馆,办了场晚会,既是庆中秋,也是纪念同学入学二十周年。手风琴拉着《月亮代表我的心》,大提琴与小提琴合奏着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屏幕上放着老照片,那些青涩的面庞,在岁月的流转里,都已有了风霜的痕迹。当那首《明月几时有》的旋律响起时,我们的眼眶都湿了。<br><br>“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们唱了一遍,又唱一遍,恋恋地,不肯停下。酒楼出来,抬头望窗外,温哥华的月亮与故乡的月亮,分明是同一个,又分明有些不同。它清辉冷冷地照着这异国的土地,也照着远方的家。<br><br>回国的那天,在温哥华机场的候机楼里,我在活动的朋友圈里发了一段话。我说,衷心感谢几位“地主”,感谢董监事会,感谢同学的热忱与倾情付出,让这个秋天熠熠生辉,给岁月留下了温暖、快乐的回忆。<br><br>飞机轰鸣着,再度冲上云霄。我闭上眼,那些鲜活的画面便一一浮现在眼前:奥克维尔湖边清冷的风,尼亚加拉震耳欲聋的轰鸣,60号公路上那个由愤怒转为柔和的眼神,魁北克古城那幅如画的窗景,还有中秋之夜,那一片温暖的带着泪光的歌声……这所有的一切,都收纳在我心里,沉甸甸的,成了我的一部分。 (青衫同学 2025年10月19日 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