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日落5

王文超

五、御边七策

深夜。

寒风裹挟着贺兰山的碎石与寒意，穿过中兴府的箭楼，直扑入殿中御史张公辅的官舍。窗棂上糊的麻纸已被朔风撕出数道裂口，冷风卷着沙尘落在案头的奏疏上，墨迹未干的“收溃散以固人心”七个字，瞬间蒙了一层灰。

张公辅抬手按住纸角，指腹摩挲过疏稿上反复涂改的痕迹，耳畔又响起昨日朝堂上的争执。三天前，蒙古大军破了黑水城的消息传至中兴府，满朝文武炸开了锅——文臣们拍着案几喊着要弃城迁都，武将们红着眼说要带亲兵去黑水城跟蒙古人拼命，唯有右丞相高良惠拄着拐杖站在殿中，枯瘦的手指叩着玉笏，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都城一弃，夏国便真成了无根之萍！当务之急是聚人心、固城防，而非争一时之勇！”

那时张公辅站在朝班末尾，看着龙椅上脸色苍白的李德旺，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初入仕途时的光景。彼时夏金虽已断盟，蒙古尚未全力南侵，中兴府的集市上还能见到来自中原的绸缎、西域的葡萄酿，他跟着恩师罗世昌在御街上走，恩师指着街边叫卖的胡饼摊子笑：“我夏国虽小，却扼着丝路要冲，只要君臣一心，国策恰当，便能在大国夹缝中安身。”可如今，恩师成了南院宣徽使，常年奔波于金夏之间议和，而中兴府的集市早已萧条，街边的胡饼摊子贴满了募集粮草的告示，连孩童都知道，蒙古人的铁蹄离城越来越近了。

“大人，快五更天了，该入宫了。”书童阿柴捧着一件旧棉袍进来，袍角磨得发亮，补丁摞着补丁。这是张公辅入仕时母亲亲手缝的，如今他官至殿中御史，竟仍穿不出一件新袍——府库早已空虚，官员的俸禄半年未发，连宫中的御膳都减了三成，哪有余钱做新衣。

张公辅接过棉袍裹紧，将案头的七策疏稿仔细折好，塞进怀中贴肉的地方。阿柴见他这般郑重，忍不住低声问：“大人，您这疏稿真能递到陛下跟前？昨日户部尚书还说，如今朝堂上最忌提‘整顿’二字，怕惹陛下心烦。”

“心烦也得提。”张公辅迈步出门，靴底踩过院中积着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黑水城丢了，数万军民溃散在途中，若不赶紧收拢人心，收拾残局，百姓要么冻饿而死，要么投了蒙古人——人心一散，这中兴府便是座空城。”

入宫的路不长，却走得步步沉重。街边的城墙下，挤满了从黑水城逃来的流民，老弱妇孺裹着破毡片缩在墙角，孩童的哭声与寒风交织在一起，刺得人眼眶发酸。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兵拄着断矛，见张公辅穿着官服经过，挣扎着跪下来：“大人！救救我们！我们不是逃兵，是黑水城破了，将军让我们突围报信，可我们找不到兵部的人收编啊！”

张公辅急忙扶起老兵，指腹触到他冻得开裂的手，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疼。他从怀中摸出仅有的半块干粮塞给老兵，又从阿柴手里拿过几文钱递过去：“你带着流民去城东的义仓，就说我张公辅让去的，先领些粟米过冬。至于收编的事，今日我定在陛下面前替你们求个说法。”

老兵千恩万谢地磕头，张公辅却没再多留——他知道，这点干粮和铜钱救不了所有人，唯有将七策递上去，让陛下真正重视起来，才能救更多人。

进了宫，朝堂上的气氛比昨日更凝重。李德旺坐在龙椅上，眼下泛着青黑，显然是彻夜未眠。他刚听完兵部尚书的奏报，说溃散的军民在城外劫掠粮草，已有百姓联名上书告状。兵部尚书话音刚落，便有御史站出来弹劾：“都是那些溃兵搅乱了民心！当派兵镇压，杀一儆百！”

“不可！”张公辅再也按捺不住，跪地叩首，“陛下，溃兵并非乱民，他们是为夏国征战的将士！黑水城破时，他们浴血奋战才得以突围，如今无粮无衣，才不得已劫掠——若派兵镇压，便是将他们逼向蒙古人那边！臣有七策，愿献于陛下，或可挽危局！”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李德旺愣了愣，随即挥手：“呈上来。”

内侍将疏稿接过，递到李德旺手中。张公辅跪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当年科举殿试时还要剧烈。他知道，此刻朝堂上必定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一个小小的殿中御史，竟想凭着七页纸扭转乾坤，未免太自不量力。可他想起城墙下流民的哭声，想起恩师罗世昌出使金朝前对他说的“夏国存亡，系于每一个臣子的肩膀”，便又挺直了脊背。

李德旺捧着疏稿，一字一句地读着，殿中只能听到他翻动纸页的声响。读到“收溃散以固人心”时，他眉头微蹙，手指在疏稿上轻轻点了点；读到“坚盟信以纾国难”，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高良惠，眼中闪过一丝思索；当读到“修城池以备守御”“联烽堠以立应援”时，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原本苍白的脸上竟透出几分血色。

“收溃散……”李德旺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提高声音问，“张公辅，你说要收溃散，可如今府库无粮，如何安置那些流民？若收编了溃兵，又拿什么给他们发军饷？”

“陛下，臣已有计较。”张公辅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德旺，“臣愿带头捐出家中余粮，再请陛下下旨，令朝中百官按品级捐粮捐钱——只要君臣同心，必能凑出安置流民的粮草。至于军饷，可先以土地为凭，许诺待战事平息后，给溃兵分田，让他们有个盼头。”

“那‘坚盟信’呢？”高良惠忽然开口，他拄着拐杖走到张公辅身边，苍老的眼中满是赞许，“金夏断盟多年，如今金朝自身难保，如何肯与我夏国重修旧好？”

“丞相明鉴。”张公辅对着高良惠拱手，“金夏虽有旧怨，却都是唇亡齿寒之势。蒙古若灭了夏国，下一个便是金朝——臣请陛下派南院宣徽使罗大人再赴金朝，陈明利害，许以若蒙古来犯，夏国愿出兵相助，想必金朝会权衡利弊。”

李德旺听着两人的对话，手指在疏稿上反复摩挲着“崇节俭以裕军储”七个字，忽然站起身：“张公辅说得对！朕此前总想着求和，却忘了最该靠的是自己。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再减五成，朕的御膳只留两菜一汤，后宫嫔妃的珠玉首饰尽数变卖，充作军饷！”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随即纷纷跪地：“陛下圣明！臣等愿效仿陛下，捐粮捐钱，共渡难关！”

张公辅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忽然发热。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七策要真正落实，还有无数难关要过——修城池需要工匠，明军政需要良将，观利便以破敌势更是要精准判断蒙古人的动向。可至少此刻，中兴府的人心，总算凝聚起来了。

三日后，李德旺下旨，擢升张公辅为御史中丞，主持七策的推行。张公辅接到圣旨时，正在城东的流民安置点查看情况。阿柴拿着圣旨跑过来，脸上满是喜色：“大人！陛下升您的官了！您的七策，陛下全准了！”

回过头来，再说那日李德旺回到后宫，心情澎湃。他又将御边七策展开，一字一句研读。

殿内，炭盆烧得很旺，李德旺的指尖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御案木纹传来的冰凉。那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祖父仁宗皇帝当年命工匠用缴获的宋军战舰龙骨改制而成的，木纹间曾浸透着一个王朝蒸蒸日上的雄心。如今，案上摊开的《御边七策》墨迹犹新，笔迹瘦硬如寒枝，力透纸背。李德旺读着，却在“固根本、联诸部、通互市”这三条最核心的策略下方，被李德旺用朱笔重重圈出了三道相互叠加、几乎要戳破纸背的红痕。

那不是赞同，是深入骨髓的疑惑。

“陛下，西平府急报！”内侍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像殿角那根承受不住冰雪重负、骤然断裂跌碎的冰棱，“蒙古游骑……已过黄河九渡，烧了沿岸三座粮仓，守将……殉国了。”

李德旺猛地抬头，手中的朱笔在“固根本”三个字上狠狠一顿，拖出一道歪斜刺目的红痕，如同一道刚刚裂开的伤口。他才登基数月，龙椅尚未坐暖，接手的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大夏的疆域早已不是鼎盛时期的庞然巨物：东部屏障灵州已成断壁残垣，蒙古铁骑的马蹄声似乎夜夜都能在梦中听见；西部沙州的回鹘部落首鼠两端，时降时叛；就连都城兴庆府外围那曾经“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丰茂草场，也因连年征战和过度征敛，只剩下了枯黄的地皮和零星瘦骨嶙峋的牲畜。昨夜，他又梦见了父亲神宗，那个在忧愤中黯然下台的皇帝。梦中，父亲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腕子，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反复念叨着：“守住…守住祖宗基业…”醒来时，他发现枕巾一片湿冷，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水。

“宣张公辅。”他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将狐裘的领口又使劲拢了拢，仿佛那样就能抵御从心底泛起的寒意。

张公辅进来时，浑身披雪，袍角下摆已被雪水浸透，在殿内温暖些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臣，是大夏朝堂上仅存的几位能被称为脊梁的人物之一。前番朝会，他力排众议，呈上这《御边七策》，声音洪亮地宣称“与其坐困愁城，不若以此七策，搏一线生机！”引得满堂哗然。有人暗地里嗤笑他痴人说梦，也有人背过身去偷偷拭泪，明白这不过是病入膏肓之际的最后一剂猛药。

“陛下召臣，可是为《七策》？”张公辅躬身行礼，动作因寒冷而略显僵硬。腰间的玉鱼符随之碰撞，发出清脆而孤寂的轻响。那是前朝仁宗皇帝赐下的信物，象征着无上的信任与荣宠，如今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却更像是对往日辉煌的一种凭吊。

李德旺没有让他平身，手指直接点在“固根本”那一策上，朱圈内的字迹几乎被浓重的红色淹没：“卿说要‘募丁壮守四塞，增修贺兰山烽燧’，言辞凿凿。可西平府的急报刚到，蒙古人已经像回自己家一样过了黄河！你且告诉朕，现在再去修那些烽燧，是准备让烽烟给蒙古人指引方向吗？你再告诉朕，此时此刻，兴庆府内外，尚有多少可战之兵？能拉得开弓，骑得了马的？”

张公辅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涩得像是在吞咽粗粝的沙砾：“回陛下，京畿卫戍军名册尚有两万三千人，然……实有不足两万，且多为老弱。前番灵州之战，我军最后的三万精锐……已折损十之七八。”他顿了顿，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才补充道，“能称得上精锐的，恐不足五千。”

“五千老弱，去挡数万蒙古铁骑？张公辅，你这‘固根本’，是让朕用鸡蛋去碰石头吗？”李德旺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青玉茶盏被震得跳起，盏盖滑落，在案面上旋转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温热的茶水泼溅出来，濡湿了奏章的一角。热气裹着微薄的茶香袅袅升起，却丝毫暖不了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他看着张公辅低垂的头，看着他鬓角雪花融化后顺着深刻皱纹蜿蜒而下的水痕，忽然想起幼时听老宫人闲聊，说张公辅年轻时随祖父仁宗皇帝征讨吐蕃，曾单枪匹马闯过吐蕃人的千军万马，只为传递一封求援信。那时的大夏，兵锋所指，西域诸国无不望风归附，年年遣使，岁岁来朝。

张公辅整个身子伏了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天灵盖：“臣……知罪。臣深知国库空虚，兵力不济。然‘固根本’一策，非只仰仗兵力啊陛下！臣……臣已连夜草拟好劝捐布告，愿献出家中存粮百石、绢帛五十匹，恳请陛下下旨，令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乃至城中士绅百姓，捐钱粮物资，以充军资。只要……只要能守住贺兰山、黄河一线隘口，多争取一日，便能为后续‘联诸部’、‘通互市’诸策，多争取一分时机！”

李德旺沉默了。他何尝不知张公辅的呕心沥血？又何尝不明这已是无奈之下的唯一办法？然而，那些嗅觉敏锐的王公贵族们，早已将家产、眷属秘密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南部积石山一带私宅中；而底层的士绅百姓，则是在连年加派的“助饷”、“练饷”下被榨干了最后一丝油水，苦不堪言。前几日，他派去城外催收赋税的内侍回来禀报，说沿途村落十室九空，有的人家炕上只有一张破席，灶台冷清，连过冬的破棉袄都典当了出去，哪里还有余粮可捐？

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不止的风声。良久，李德旺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缓过气来，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苍凉：“朕……准你草拟布告，以中书省名义下发。但是，张卿，”他加重了语气，“你需得给朕记住，也需让下面办事的人记住，若此令一下，引得民怨沸腾，百姓铤而走险，你这‘固根本’，就不是救国策，而是催命符了！”

张公辅重重叩首，再抬头时，眼眶已然微红：“臣……领旨，谢陛下！”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许是跪得久了，又许是寒气侵骨，膝盖一阵剧痛，身形不由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李德旺下意识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默默收回袖中。

看着那踉跄而去的、仿佛瞬间又佝偻了几分的背影，李德旺忽然提高声音问道：“且慢！卿的第二策，‘联诸部’，说要遣使通好西域的回鹘、吐蕃诸部，陈说利害，共抗蒙古。想法甚好！可朕记得，回鹘的忠武王，去年秋天就已接受了蒙古的册封和金印！吐蕃诸部，自上次内乱后，更是散沙一盘，互相攻伐不休。你告诉朕，此时此刻，谁会来帮我们？谁又敢来帮我们大夏？”

张公辅猛地顿住脚步，缓缓回身。就在转身的刹那，他昏花的老眼里竟迸发出几分异样的亮光，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陛下明鉴！然，天无绝人之路。臣……臣已私下寻得一位旧部门客，此人昔年曾在沙州与现任回鹘可汗的叔父，有过八拜之交，愿携重礼，冒险前往游说。至于吐蕃，虽各部纷争，但现任的乌斯藏赞普，其生父便是死于蒙古西征军之手，与蒙古有杀父之仇！若我朝能许以盐铁、茶丝之利，未必……未必不能说动其出兵牵制蒙古侧翼！”

“重礼？”李德旺几乎要失笑，那笑声到了嘴边，却化作了更深的苦涩，在胸腔里回荡，“国库的内帑，朕昨日刚查过，现银不足八百两！库房里存的盐铁，工部报上来说，还不够给守城军士修补兵器、打造过冬煤炉之用。张卿，你口中的‘重礼’，难道要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这厚厚的积雪里挖出来？”

那刚刚燃起的亮光，在张公辅眼中如同风中的残烛，迅速黯淡、摇曳，最终归于死寂。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何尝不知道国库早已空空如也？昨日他去太府寺想要查阅历年账册，那位年迈的主事官直接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说不仅军饷拖欠，连在京官员的俸禄都已欠发了三个月，不少低阶官员家眷不得不靠典当度日。他口中所谓的“重礼”，不过是他打算变卖家中珍藏的几幅唐代古画和一方祖传端砚，勉强凑数。可这些东西，在见惯了金山银海、只认实在利益的回鹘权贵眼里，又能值当几何？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罢了……”李德旺无力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先让你那旧部准备动身吧。届时带上朕的金印诏书，用词恳切些，就说……大夏愿与诸部永结盟好，若能共御外侮，将来……将来可共分蒙古草场、子女玉帛。”这空头许诺，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苍白可笑。

张公辅再次躬身，默然退出了大殿。沉重的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风雪的声音，却将更深的寂静与寒冷关在了里面。

李德旺独自坐在空旷的龙椅上，目光扫过御案。他拿起那本承载着最后希望的《御边七策》，一页页，缓慢而沉重地往下翻。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页，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在他的心头。

第三策“通互市”，主张开放北部边境几处小型关隘，允许与蒙古控制区的汉人商人秘密交易，以获取急需的粮食、布匹甚至战马。想法大胆而实际，可如今边境百里之内，已被蒙古游骑彻底封锁，斥候回报，连一只陌生的飞鸟都难以越过，商队更是绝无可能。

第四策“修水利”，建议趁冬季农闲，征发民夫疏浚淤塞严重的唐徕渠等主干渠道，以期来年恢复河套平原部分灌溉，增加粮食产量。然而，征发民夫需要口粮和工钱，疏浚河道需要大量的铁锹、锄头、箩筐等工具。如今民间壮丁或逃或征，十不存一；仅存的铁器，也早已被官府搜罗一空，熔铸成了兵器箭镞，难以施行。

第五策“整吏治”，言辞最为激烈，要求彻查贪腐，追缴被各级官员、皇亲国戚侵占的田赋、税款，以充国库。白纸黑字，掷地有声。可李德旺心里清楚，如今朝堂之上，半数官员都与宗室、外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真依策而行，恐怕不等蒙古人的弯刀砍到脖子上，这兴庆府的宫墙之内，就要先上演一场血流成河的逼宫戏码了。

他正心烦意乱地翻看着，内侍再次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说礼部尚书王大人在外求见。李德旺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勉强道：“宣。”

礼部尚书王璠是个身材肥硕的中年人，平日最重养生，此刻进得殿来，却也是气喘吁吁，额角见汗，显然来得匆忙。他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锦盒，脸上堆着谦卑而热切的笑容：“陛下，臣听闻张大人正在筹划‘联诸部’之策，需备重礼。臣虽家资微薄，亦愿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说着，他将锦盒高高举起，“此乃臣家中祖传的一块和田美玉，据说是于阗国王室流出，色如凝脂，触手生温。另有臣请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一匹西域汗血宝马图，那宝马神骏非凡，足不践土，可日行千里，正合作为祥瑞，赠与回鹘可汗，以示我朝诚意！”

李德旺打开锦盒，那方和田玉约莫巴掌大小，雕刻着蟠龙纹样，玉质确实莹润通透，是上品。旁边卷轴展开，画上的宝马昂首嘶鸣，肌腱贲张，栩栩如生。美玉也好，宝马图也罢，都是难得的好东西。然而，看着这两样东西，李德旺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荒诞的讽刺感——现实是，兴庆府的御马监里，能拉得动战车的像样马匹都已屈指可数，多已是瘦骨嶙峋了；而国库和内帑，连支撑一场像样外交使团的费用都捉襟见肘。这王璠身为礼部尚书，难道不知国情已艰难至此？他献上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重礼”，是真为国着想，还是仅仅想借此机会，博一个“忠君体国”的名声，为他日可能的变局预留后路？

李德旺看着王璠那看似恭敬，实则暗藏窥探的眼神，心中一片冰凉。他淡淡地合上锦盒，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王尚书有心了。此物暂且留下，容后再议。下去吧。”

王璠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更殷勤的笑容掩盖，叩首道：“臣遵旨，臣告退。”说完，躬身退了出去，步伐轻快，与方才张公辅的踉跄形成了鲜明对比。

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李德旺站起身，走到南面的窗边，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刹那间，寒风如同找到了突破口，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呼啸而入，狠狠扑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阵刺痛的冰凉。他眯起眼，望向窗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的贺兰山脉在狂舞的风雪中若隐若现，那原本雄浑蜿蜒的黑色山体，此刻像一道沉默而疲惫的巨兽脊梁，苦苦支撑着即将坍塌的天空。他想起很多年前，祖父仁宗皇帝牵着他的手，登上贺兰山的一处高峰，指着脚下连绵起伏的山峦与远方肥沃的平原，豪情万丈地说：“德旺，你记住，这贺兰山，便是我们大夏的脊梁！只要这脊梁不弯，不折，我们大夏国，就永远不会倒下！”

可如今，这脊梁，还撑得住吗？

想到这，李德旺突然灵机一动，一拍大腿：何不采取一个变通的方案呢？如今大夏国势衰落，若能借重外部力量，来尚不能反败为胜！对！建立一个统一的抗蒙战线，必然能盘活这一死局。

随即，李德旺情绪亢奋，他走向书案，将黄绫铺展，墨痕凝霜，将《御边七策》抄录了一份，悬于书房壁上时，眼中燃着西夏最后的星火。这卷文书是他此后执政的精神柱石——每日晨光未透窗棂，他便立于案前诵读，字句间既是对边境狼烟的筹谋，亦是对王朝颓势的不甘，仿佛反复吟咏便能将纸上蓝图，熔铸成支撑危局的铜墙铁壁。

可风沙不读策论，现实更碾过理想。这份被寄望为“中兴密钥”的方略，从落笔那日起便裹着致命的枷锁：西夏经数代战乱，府库早已空空如也，战马瘦骨嶙峋，戍卒衣不蔽体。当李德旺欲按策加固边防，却发现连铸造兵器的铁料都无从筹措；当他想联络邻邦共抗强敌，信使的驿马竟凑不齐三匹。所谓“七策周全”，终究是困于国力涸竭的纸上谈兵，那黄绫上的墨迹，最终成了王朝覆灭前，一道徒留悲壮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