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踏入重庆磁器口古镇,仿佛跌进一幅褪色的水墨长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两旁店铺鳞次栉比,空气中混杂着麻花与火锅底料的浓香,人声鼎沸,市井的烟火气几乎要将历史的幽微蒸腾殆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磁器口,几十年前也曾来过。至今还记得入口牌坊上的那副对联:“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来万盏明灯”,道尽了这嘉陵江畔水码头的昔日繁华。如今读来,却觉“千人拱手”似在向流逝的时光致敬,“万盏明灯”曾映照过多少失魂的归途。</span></p><p class="ql-block"> 但我此行的目的,并非为了眼前喧嚣,而是为了寻觅一个缥缈的旧梦——那座与落魄帝王朱允炆名字紧紧相连的龙隐寺。</p> <p class="ql-block"> 我在人流中穿行,逢人便问龙隐寺。回应多是茫然摇头,或是不经意地指引:“前面有个宝輪寺。”失望如薄雾笼罩心头,难道那段往事,真已被商业浪潮冲刷殆尽?几经辗转,一座依山而建的寺院现于眼前,匾额上书“宝輪寺”。</p><p class="ql-block"> 怀着一丝犹疑,我踏入山门,攀登那几十级依山势而凿的石阶。石阶光滑微仄,步履其间,能感受到沉甸甸的时间分量。行至阶顶,突见天王殿山门上方,正是那四个让我心头一颤的字——“龙隐禅院”。</p><p class="ql-block"> 寻觅与疑惑,此刻都有了答案。宝輪寺即是龙隐寺。名号更迭,或许是避祸,或许是世人遗忘,但历史终究在此留下了沉默的注脚。</p> <p class="ql-block"> 从寺内一位老僧处得以证实,此寺始建于宋真宗咸平年间,原名白岩寺,后因明建文帝朱允炆曾在此隐匿,方得“龙隐”之名。我的脚步,不由得郑重起来。</p><p class="ql-block"> 立于大雄宝殿前,凭栏远眺,嘉陵江水静静流淌,一如六百年前。思绪逆着时光回溯,飘向明初那场血雨腥风的“靖难”之变。</p><p class="ql-block"> 想起那位仁柔的年轻皇帝朱允炆,又想起他的祖父,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为给钟爱的孙儿扫清执政之路,不惜掀起大狱,屠戮勋贵武将。但他自以为剪除了所有荆棘,苦心设计了权力结构,却唯独算漏了自家人的野心。</p> <p class="ql-block"> 历史的吊诡就此显现。最大的隐患,正来自血脉至亲——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这场叔侄之战,以南京城破、宫中大火告终。建文帝的下落,成了一桩永恒谜案。一说自焚殉国,一说剃度流亡。</p><p class="ql-block"> 而我此刻所立之地,便成了后一种传说的关键节点。可以想象,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仓皇身影,或于深夜乘一叶扁舟,沿江而至。他早已褪去龙袍,换上僧衣,从九五之尊沦为东躲西藏的“逆旅之僧”。当他踏足这方寺院,回想那遥远的金陵帝阙,心中该是何等惊惧、悲凉与幻灭?“龙隐”二字,浸透的并非超然神话,而是一个失败者家国俱碎、仓皇如丧家之犬的血泪现实。</p> <p class="ql-block"> “龙隐”,龙之隐匿。真龙天子,竟需藏匿方能苟活,本身就是巨大的历史反讽。朱元璋生前根本不会想到,自已选定的继承人会被自己的另一个儿子逼得亡命江湖,这莫非是命运最无情的戏弄?权力的巩固,从来不是简单的算术题。宫闱猜忌、人性欲望、被压抑后的凶猛反弹,最终汇成吞噬一切的洪流,将所有精心安排冲得七零八落。</p><p class="ql-block"> 风过庭院,檐角铜铃清越幽远,将我思绪拉回。寺内香火缭绕,香客们默然祝祷,祈愿现世安稳。他们之中,几人会想起脚下土地曾庇护过一位失了天下的皇帝?历史的宏大叙事,终沉淀为百姓日常,这或许也是一种慈悲。</p> <p class="ql-block"> 步出寺院,重回喧闹人流。“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来万盏明灯”的景象依旧,却已蒙上别样意味。那千人拱手,仿佛也在向被遗忘的历史致意;那万盏明灯,也曾映照过那个孤独惊恐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龙隐寺依旧,但不言不语,却见证一切:见证过帝王的末路,也见证着今日的繁华。所有兴衰荣辱,所有悲欢离合,最终都化作门楼上斑驳的字迹,以及回荡在石阶与殿堂之间,那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历史叹息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