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劫(三)待续

黄河黎民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月亮缓缓沉入袁家山茂密的竹林背后,最后一抹清辉被吞没,山村顿时陷入黑幽幽的深渊。远山如墨,近树成影,唯有夜风穿过竹叶发出沙沙低吟,更添几分凄清。忽然,远处传来猫头鹰两声凄厉的哀鸣,那声音划破夜空,惊得储氏心头一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当口,张家屋场的篱笆菜园边倏地溜过两道黄影——是两只黄鼠狼!它们敏捷地蹿过篱笆缝隙,瞬间鸡窝里骚动起来。母鸡们扑棱着翅膀,发出惊恐的咯咯大叫,打破了夜的宁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储氏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惊醒,迷迷糊糊中伸手去推脚头的老伴,却摸了个空。被褥冰凉,显然人已离去多时。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心里嘀咕:这老头子,几时起床去上茅厕了?怎么一点声响都没听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色深沉,屋外风声呜咽。储氏侧耳倾听,却听不见老伴惯常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他蹒跚的脚步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她心头蔓延。她摸索着下床,点燃床柜边的蜡烛。昏黄的烛光在黑暗中摇曳,映照出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忧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举着蜡烛,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夜风立即扑来,烛火剧烈摇晃,险些熄灭。她用手护住烛火,一步步朝茅厕走去。茅厕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她轻声呼唤:“老头子?老头子?”回应她的只有风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储氏的心猛地揪紧了。这半夜三更,老头子能去哪儿?她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老伴总是长吁短叹,茶饭不思,有时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到深夜。问他可是身子不适,他却总是摇头不语。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冰冷的蛇,缓缓爬上她的脊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慌慌张张地跑到养子富生夫妇房前,颤抖着手敲响房门:“富生咯,快起来,你爹爹不见了!”声音里带着哭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富生夫妇闻声惊醒,急忙披衣下床。富生一边系着粗布短衫的扣子,一边快步走出房门。见母亲举着蜡烛的手抖得厉害,他连忙接过蜡烛,温声安慰:“娘莫急,爹许是睡不着,在屋外走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话虽如此,富生心里也七上八下。他深知养父近来的反常,只是碍于身份,不便多问。如今这深更半夜不见人影,着实令人担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人点起竹片火把,在屋前屋后四处寻找。火把的光在夜色中跳动,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储氏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老头子,你在哪儿啊?快回来吧!”声声呼唤,透着说不出的凄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忽然,富生在屋后灶房的檐柱下停住了脚步。火把的光照亮了一个悬在半空的身影——那是他的养父靓南公,直挺挺地悬在梁上,早已气绝多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爹——”富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手中的火把险些掉落。储氏闻声赶来,一见这情景,顿时瘫软在地,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长工伍贵一家。他们匆忙披衣赶来,见此情景无不骇然。伍贵连忙招呼众人七手八脚将靓南公从吊绳上取下。老人的身体已经僵硬,面色青紫,双目圆睁,似是带着无限的心事离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众人将遗体抬进中堂,安置在地上。储氏强忍悲痛,颤巍巍地取来香烛纸钱。当她点燃那封鞭炮时,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山谷间回荡,像是在为这个不幸的夜晚画上一个凄厉的句号。随即,她点燃纸钱,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渐渐放亮,黎明的微光透过窗棂,照进这个被悲伤笼罩的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富生夫妇跪在父亲遗体旁,哀哀痛哭。储氏独自坐在茶房屋里,悲声哭诉:“害我呀,害我呀!你咋就这样想不开,丢下我以后怎么活?......”那声音撕心裂肺,让闻者无不落泪。长工伍贵的媳妇一边在堂屋里生火,一边照顾被哭声惊醒的孩子们穿衣。她不时用衣袖擦拭眼角,低声叹息:“多好的人啊,怎么就走上了这条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伍贵则急匆匆赶往寨子里报信。不消一个时辰,树脚坳寨子的男女老少陆续赶到张家屋场。大家聚在院子里,低声议论着,叹息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寨子里年高德劭的寨老自动担起主事之责。他先是找到储氏,温言劝慰:“储家妹子,节哀顺变。靓南公走得突然,你要保重身子,后事还要你主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储氏止住哭声,用衣袖擦了擦泪眼,哽咽道:“全凭寨老做主。”寨老点点头:“当务之急,是要先给靓南公置办一副好棺木。”储氏颤巍巍地回到房间,从床头柜子里取出一块珍藏已久的花边光洋。她将光洋交到寨老手中,声音哽咽:“托您老操心,替他买副好点的棺椁,免得冷落贱了他!”寨老郑重接过光洋,立即安排了四个壮汉赶往水口街的棺材铺。接着又派人去请做法事的道士班子和看风水的地理先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待这些紧要事安排妥当,寨老来到堂屋,扶起跪在养父遗体旁的富生:“孩子,该去家族上报丧了。”富生这才如梦初醒,在寨老的指点下,腰捆麻绳,头戴白布,脚穿草鞋,准备前往曲溪的王姓家族报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寨老陪同富生走在山间小路上。晨雾尚未散尽,路旁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富生一路沉默,脑海中不断浮现养父生前的点点滴滴——那个总是温和待人的老人,那个在杏坛执教多年的先生,怎么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人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曲溪王家,族人们听闻噩耗,无不震惊。族长拉着富生的手,长叹一声:“靓南公是咱们王家的骄傲啊!怎会如此想不开?”随即,族长便与族众着手准备祭奠事项物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寨老陪着富生从曲溪王家报丧归来后,又继续主持靓南公亡灵超度道场和寻龙点穴安葬归山的事务。靓南公的丧事办了四天三夜。道士班子请的是黄泥井外号“野和尚”的师傅,虽有些邪门歪道的传闻,但确实道法高深。地理先生杨师傅也是附近有名的,最终选定了龙岗树大路边半山坡的一处宝地,罗盘定向分针丙山寅向。道士班子开路超度的法事做了三天两夜。第三天夜里是“散花”仪式,道士们唱诵着古老的歌谣,说古道今,宣扬孝义,同时也向孝家亲友讨要礼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三天下午,王氏家族二十多位男女集体前来靓南公灵堂吊丧。他们敲锣打鼓,扛着灵旗,举着祭幅,抬着牲礼,一路鞭炮震耳欲聋地来到灵堂。在唱祭司仪的主持下,王家族人整冠圆领,除尘拉屣,行三跪九拜大礼。随后,主祭司仪开始诵读祭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维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岁次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等谨以庶馐清酌,祭告于吾族尊翁讳靓南公老大人之灵曰:呜呼!芒寒斗宿,悲风卷岩壑之烟;光掩少微,宿雾暗云霞之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祭文声情并茂,字字泣血,讲述着靓南公一生的德行:杏坛执教,孝友性成;气度汪涵,聪明天授。堂内堂外,无人不为之动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储氏由妯娌邻居陪坐在房间,听着祭文,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她想起新婚之时,靓南公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教书先生;想起他手把手教富生认字时的耐心;想起他晚年时常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山出神的背影......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四天凌晨五点,王姓家族的第二遍祭奠完毕,正好到了天亮出殡时辰。山寨的抬丧班子喊起号子,抬起靓南公的棺椁。富生手持引魂幡,一步一叩首,引领着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山路崎岖,送葬的队伍在晨雾中蜿蜒前行。鞭炮声、哭声、道士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为这个曾经杏坛领军的老人送行。棺椁最终安葬在龙岗树的半山坡上。新垒的坟茔面对着远山,一如老人生前喜欢眺望的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葬完毕,众人陆续散去。富生却久久跪在坟前不愿离去。他想起养父生前最爱吟诵的诗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如今想来,那诗句中早已透露出老人内心的苦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夕阳西下,富生才在妻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回头望去,新坟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而山脚下的张家屋场,已经亮起昏黄的灯光。储氏独自站在院门口,望着山路的方向。晚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那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这一夜,袁家山的竹林依然在风中沙沙作响,只是张家屋场里,少了一个望月兴叹的老人。</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