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维码背后：是我不愿懂你？

仁清 Rankin 上海

今年上海的酷暑，竟像被谁故意拉长的，实在难熬。

直到昨夜，一声惊雷猛地炸响，倒像把这僵局生生劈开了，金秋的晨光便毫无遮拦地漫进我的露台。

“他人即地狱”——萨特的这句话，又不合时宜地跳进我的脑海。恰在此时，手机开始持续不断地嗡鸣，沉寂许久的“业主群”，竟在这样一个凉爽的清晨复活了。

我品着咖啡，逐条回看昨晚小区群聊记录：起因是小区闸口的停车收费。

“真搞不懂收这点停车费干吗，每次赶时间都被堵着！”一条抱怨像石子投入死水，涟漪迅速荡开。

“访客停车要操作繁琐的停车码，体验感极差”。

网名为“老兵”紧随其后：“门口网络信号差，付费要等半天！强烈建议取消收费！”他的文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老舒先生，一位住了五年多的老业主，试图拉回焦点：“堵车多是因不想交费的车主。收费是为了改善停车环境，不是为了那点钱。”他话锋一转，透出疲惫，“业委会成立时热火朝天，现在又成了烂摊子，真可悲。”

这时，臻小姐发言了，语气温和：“现在的物业服务确实有改善，但长期看，需要业委会督促。再好的物业也无法满足所有个性化需求，需要业委会汇总协调。不然矛盾积累，双方都委屈，最终损害全体利益。”

她的客观并未平息“老兵”的情绪，他立刻@她：“只知贪小便宜的人故意不缴费，不懂网络问题的真实存在！要实事求是！我今天只议收费，别扩大化！”

小安同志，一个较真的年轻人，插话质问：“网络问题很多次吗？我遇到的多是不想缴费的争论。而且，停车收费是业主大会通过的，要改，得先成立业委会吧？”

这似乎戳中了“老兵”的某个点：“你没经历，当然不知道！如果说门口网络都好，都是不想缴费，那是睁眼说瞎话！这是无视他人烦恼！”他的话语带上了火药味。

小安试图辩解，说明自己关注的是规则本身而非否定网络问题。Wayne 先生出来打圆场，建议物业预存费用或设置更方便的缴费方式。臻小姐也轻声劝和：“咱们业主目标一致，别自己人先吵起来。”

但“老兵”的一句“年龄就是比你大，看得比你多，道理比你懂，还咋地不服，年轻人”，瞬间点燃了更多人的不满。Wayne先生反唇相讥：“除了年龄大，没看出别的。”小安更是被激怒，言语间带了刺。

眼看争论要滑向人身攻击的深渊，“老兵”却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我作为老同志，有不当言语和情绪的表现，也深感有些感情用事，有失格局。为此，向所有好心，或被打扰到的邻居深表歉意。”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屏幕前的我一怔。

今晨，一张闸口堵车照片又被甩进群里。“老兵”借机再次强调“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小安毫不客气地回敬：“按你的逻辑，直接把大门拆了最畅通。”

“老兵”最后回道：“我只是想实事求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对话再次不欢而散，留下熟悉的无力感。

业委会成立无望，社区管理如同一盘散沙，余毒未消，貉群暗行；原本是一块风水宝地，现在一些邻里间充斥着猜忌与举报……这似乎是“他人即地狱”最鲜活的注脚——关系恶化，彼此成为困局中的折磨。

我的视线落回书上，再次琢磨萨特的话。他澄清过，他并非完全否定人际关系。他说，他人成为地狱，是因为关系被扭曲、被败坏。

扭曲、败坏……

我重新点开那长长的、充满火药味的聊天记录。

这一次，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争吵。我看到“老兵”的固执背后，是那次因信号故障他在门口焦急等待十五分钟的真实窘迫，以及他对“实事求是”近乎执拗的坚持。

他看到小安年轻气盛下的质疑，其实是对规则程序和集体决议的呼唤。我看到臻小姐始终在试图搭建沟通的桥梁，我看到Wayne先生在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哪怕带着调侃。

而最后，“老兵”那不太情愿却终究说出口的道歉，是否也是一种被忽略的、试图维系体面的努力？

那些尖锐的言语，像刺猬的刺，乍看伤人，内里却包裹着各自具体而微的困境、诉求和一丝渴望被理解的柔软。

他们不是在为敌而战，而是在为自己心目中的“理”和“便”而争。争吵本身，固然是关系扭曲的表现，但这扭曲之中，依然有光：那是他们对社区公共事务并未完全熄灭的关心，是哪怕方式笨拙也在试图表达的自我。

这微光，比死水一潭的沉默，要好上千倍万倍。

群里有人开始零星地附和：“Wayne先生，那个预存费用的办法好像可行？”“是不是可以联名让物业先解决信号问题？”

“业委会……唉，虽然难，但是不是可以再试试找找热心人？业主委员会的筹备小组应择机成立”，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业主，言语间透露出一股强烈的关切。

或许，希望与期待，常常不在宏大的叙事里，而在这些琐碎的、甚至不甚美观的争吵、妥协、试探和重新提议的缝隙中生长。

萨特说的“地狱”，或许指的正是那种固化的、充满猜忌与对抗的僵局。但如果我们愿意拨开情绪的迷雾，看到具体的人，听到具体的烦恼，尝试理解哪怕一点点对方“地狱”的成因，那么，打破这地狱的微光，便已点燃。

“他人即地狱？”我合上书，窗外阳光正好。也许，更准确的期待是：他人，可以是挑战，是一面镜子，是修炼场。

而当我们愿意在各自的地狱边缘，伸出沟通与理解的触角时，臻水邻里之间，亦有微光，可互为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