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晨雾

刘卫国

秋天的晨雾

天未明，山犹眠。我独自踱出客栈，脚踩在武陵源标志门下青石铺就的小道上，四野静得如同被时间遗忘。头顶那座巍然矗立的高塔，在夜与晨的交界处，像一支指向苍穹的笔，尚未落墨，却已写尽秋意。塔影斜斜地投在雾中，仿佛是大地写给天空的一封未署名的信。檐角悬着一只铜铃，风过时，叮——咚——一声，悠长而清越，像是从千年前的唐诗里飘落的尾韵，又似禅院晨钟，不惊山，却醒心。

此时，索溪河正缓缓苏醒。雾，从水面上浮起，一缕一缕，如轻纱般缠绕着河岸，又似仙人遗落的绸缎，随风轻轻飘动。河水清浅，映不出天光，只将两岸的峰林倒影揉碎成斑驳的墨痕。那水不急不缓，仿佛也懂得秋的节奏——从容、深沉、不争不抢。它流经宝峰桥下，又绕过高云桥畔，一路低语，像是在讲述千百年来山中的秘密。

我沿着河岸缓步而行，足音轻叩石板，惊起几片落叶，旋即又被雾吞没。宝峰桥横卧于索溪之上，古朴的石拱如弯月垂落，桥身爬满青苔，岁月在它身上刻下斑驳的痕迹。桥头两盏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雾中晕开，宛如两颗不肯睡去的眼睛，守望着这方山水的晨梦。桥下流水无声，偶有细小的涟漪，是鱼儿翻身，还是落叶入水？不得而知。只觉那一瞬的波动，竟也牵动了心弦。

再往前，便是高云桥。它比宝峰桥更高些，桥面凌空而架，仿佛要接住从云中落下的第一缕阳光。站在桥中央，四顾茫茫，群峰隐于雾里，只露出尖顶数座，如海中孤岛，浮沉于乳白色的波涛之上。张家界奇峰三千，此刻皆藏身雾中，不显峥嵘，反添神秘。它们不争先，不炫耀，任雾来去，静默如禅。这让我想起一句老话：“大美无言。”真正的壮丽，往往在你看不清时，才最动人心魄。

风起时，雾便流动起来，像一群白衣仙子在林间穿行。银杏叶、枫叶、榉树叶，纷纷从枝头滑落，打着旋儿，飘向河面，又贴上石阶，或停在桥栏一角。一片枫叶落在我的肩头，我轻轻拾起，叶脉如血，边缘微卷，像是秋天亲手盖下的印章。它曾高悬枝头，看过云卷云舒，听过松涛阵阵，如今归于尘土，却仍带着山的气息、水的灵性。

索溪河依旧流淌，不疾不徐，仿佛它知道，无论雾散与否，日出或迟，它终将汇入远方。河水映着两岸的峰影、桥影、人影，也映着那座标志门的高塔。塔身挺拔，八角飞檐，檐角悬铃，风过处，叮咚一声，清越悠远，像是从唐宋传来的一句诗，又似禅寺晨钟的余音。那声音不惊醒山，却唤醒心。

忽然，东方天际泛出微光，淡金与玫瑰色交织，如画家在宣纸上轻轻晕染。雾开始退却，由浓转薄，由白转银。高云桥上的雾如轻纱被揭去，桥身渐渐清晰，石缝间的野菊也显出金黄。宝峰桥下的流水忽然明亮起来，映出天光，映出飞鸟的剪影。一只白鹭从芦苇丛中惊起，掠过河面，翅膀划破晨雾，直飞向初露轮廓的奇峰。

雾散了，山显了，塔影也拉长了。游客渐至，脚步声、笑语声、相机快门声，一点点填满山谷。可我知道，刚才那一段被雾笼罩的时光，是武陵源最私密的馈赠——它不属于喧嚣的人群，而属于早起的灵魂。

我伫立桥头，回望索溪河。水依旧清，桥依旧古，塔依旧高。落叶仍在飘，一片接一片，落入河中，随波而去，像一封封寄往秋天深处的信。它们不问归途，只顺流而行，如同人生中那些悄然告别的时刻：无声，却深刻；短暂，却永恒。

秋天的晨雾，在武陵源不只是风景，而是一种心境。

它让宝峰桥成了连接尘世与幽境的渡口，

让高云桥成了眺望天光的观台，

让标志门的高塔成了守望岁月的灯塔，

让索溪河成了流淌诗意的长卷。

我还记得昨夜入山时，夕阳正斜照在标志门上，金光洒满塔顶，仿佛为整座武陵源加冕。那时游人如织，笑声喧天，快门声此起彼伏。而此刻，山归寂静，雾锁清秋，唯有我与这方天地对坐，听风过桥，看叶落水。这才明白：真正的美，往往不在众人争睹之时，而在独行无言之际。

索溪河畔，有几株老枫树，树皮皲裂如老人手掌，枝干虬曲，却依然在秋风中擎起一树红叶。它们不知已在此站了多少年，看过多少晨雾升起，又看过多少游人来去。它们不语，却比谁都懂得时间的重量。我轻轻抚过树皮，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山的记忆。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山歌，是早起的土家族老人在对歌。歌声穿透薄雾，悠悠荡荡，在峰林间回响。那调子不高，却极深情，像是在呼唤恋人，又像是在与山对话。我听不懂词句，却懂那份悠远的情意——那是土地孕育的声音，是山水滋养的旋律。

晨雾未散时，山如眠，水如梦，桥如旧友，塔如守望者。我立于高云桥头，忽觉此景非独属眼目，更属心灵。雾中行走，不为看山，而为听心。脚步慢了，呼吸匀了，思绪也如落叶般轻轻落地。城市里的喧嚣、案牍间的烦忧，皆被这山雾悄然洗去，不留痕迹。原来，真正的宁静，不是无人之境，而是心无挂碍。

站立索溪河畔，极目远眺，旭日冉冉从东边的山峦上俏俏升起，把山河大地渲染得一片彤红。然而，在这快要散去的晨雾中，有一位老农挑着竹筐缓步而来，草鞋踏在石板上，发出笃笃轻响，像是大地的心跳。他不看风景，却已是风景的一部分。我忽然明白：人不必逃离生活，只需偶尔停下，便能与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