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峰知青的美篇

东山峰知青

　　

《秋意自千年诗卷间漫来》

那日向晚，南窗半掩，便有风自青萍之末悄然而起，拂动着案头诗卷无端自展，簌簌翻页似有人低吟私语。纸页轻颤间，恰一片梧桐叶自窗隙盈盈飘入，不偏不倚，落定于泛黄书页之上——其声清越，宛若玉磬轻击；其意幽远，恍如宋廷太史那句“秋至”的偈语，一叶坠而天下知秋。

千年光阴在此悄然对折，指尖方触楮纸微黄，秋意已自墨痕深处泅染而出，漫漶成天地间一片苍茫。

秋，原是带着笔墨来的。你瞧它执起徽宗的瘦金笔，在叶脉间摹写《秾芳诗帖》的风骨；又探入易安的词笺，蘸取“玉枕纱橱”间凝滞的寒露，将整座城池点染成“半夜凉初透”的釉色。吐纳之间，肺腑间尽是千年墨韵化开的清冽。

这秋意何曾孤单？它乘汉武秋风里的玄鹤而来，踏破王子安笔下的琉璃江镜，途经摩诘的瘦溪幽壑，在放翁窗下拾得几声蟋蟀的清唳，终挟着牧之画屏间的幽寂，轻轻栖满我积尘的窗台。

待秋光与叠嶂般的诗笺相融，天地在落木间铺展为宣州素纸。它掠过子山《枯树赋》的残碑，拂过梦得“数间素壁初开后”的竹帘，终将石阶染成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的氤氲。东篱菊瓣浸透元亮采撷的晨霜，窗外竹影瘦似与可笔下的寒枝，而衣袂沾湿的，分明还是《诗经》里“蒹葭苍苍”的千年白露。原来秋的玄机，何须漫山红遍？只三两桐叶，便道尽四时代序的禅意。

飘零者岂独木叶？二十岁那年，夹进《拜伦诗选》的银杏叶，叶脉间还奔涌着雪莱西风的狂想——那时总以为理想能如这秋叶，纵使飘零也要舞得恣意；三十岁与故人对酌，杯底沉浮着太白举杯的孤影，酒过三巡才懂，有些盟约终究要随酒气散在风里。

秋声乍起，所有被蝉噪封印的往事，皆自记忆的寒潭深处浮起。河堤尽头，《海涅诗选》的句子随暮色涨潮：“暮色朦胧地走近，海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边观看，波浪在雪白的舞蹈”。她仰卧于我身旁，青丝散成一片待续的月光，我们年轻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涌起又退却的，是欲言又止的潮信。

至若那个秋末，她转身时扬起的裙裾，在曦光中划出一道绯色的弧线——竟成了杜牧诗中“狂风落尽深红色”最疼痛的注脚。那抹红，是青春里最烈的酒，最烫的秋光，却也是最先坠落的预言。

每当暮色四合，情感的堤岸便悄然失守。她提着的白裙裾，仿若初绽的玉兰，在青石路上镌刻成我青年时代永恒的韵脚。《海涅诗选》中“你美好的肖像，到处萦绕着我…”的叹息，在潮声中低回萦绕，每一个标点，都沉入她垂睫时那片深深的静谧里。

最是那共读《西厢》的夜。她眸中跃动的烛火，竟让岳麓山的千年红叶羞赧——那些被霜色吻过的叶片，在她眼波里醉成一片霞光。而当她念到“晓来谁染霜林醉”，窗外的秋色突然学会了心跳。

巷口面馆的灯笼三易其色，从绛红到月白。可氤氲雾气里，始终泊着乐天“能来同宿否”的未竟之约。她将葱花细细挑到我碗沿的动作，像在完成某个古老的仪式。后来我们终究没等来那场同宿的雨，这个约定便成了岁月深处无落款的断章。

而今秋风再起，我方幡然了悟：那抹灼目的裙裾之红，并非杜牧诗中的残句，而是她以整个青春为墨，于我生命轨迹中，深情铭刻下的一句待解偈语。正如海涅笔下那片永无宁息的海，我们的初恋，也终究化作了“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一场永不平息的潮汐。

岁月总先予你晏殊笔下的梨花院落，赠你杨万里诗中的接天莲叶，待你沉溺这浮世盛宴，方徐徐撤去琉璃盏，显露出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的本相。那些在春朝誓要不朽的理想，那些在夏夜妄图封缄的盟约，终似阶前落叶，在元稹的秋风里褪成斑驳拓片。

曾与伴侣立橘子洲头，看湘水载尽秋阳。恰是这“独立寒秋”的刹那，忽有所悟：飘零从非消亡，实为涅槃的序章。每片落叶都曾栖云霄、沐鸿蒙，承过王维渭城朝雨的澄明，遮过白居易茅斋暑退的烈阳，而今从容赴土，不是凋丧，是践行庄周白驹过隙的天道。

吾辈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曾像李白般逞少年豪情，也如杜甫般尝世事苦涩，终在时光里学会与鲜衣怒马的过往揖别。待落木叩响大地才懂，苏轼“逝者如斯”说的不只是江川，更是万物必经的修行——就像秋叶问津尘土，从不是终曲，而是为来春的抽芽蓄力。

阶前霜色已浓。且与未竟之志和解，任未诉之情随落叶化泥。生命的丰赡既在紧握晏几道彩袖玉钟的炽烈，更在懂得放手时参透柳宗元寒江独钓的玄境。

值此疏朗时节，当习王维行到水穷的从容。待繁华落尽，方听得心谷深处的回响——那是李商隐共剪西烛的期许，是纳兰容若赌书泼茶的追怀。围炉煮雪的夜晚，与故人重温陆游小楼听雨的往事，或独对李商隐巴山夜雨的缠绵。正是在这些时刻，生命褪尽铅华，显露出元稹“曾经沧海”的本真。

正因深味李煜深院锁秋的孤寒，愈珍视韦应物邑有流亡的悲悯。请收下远方“天凉加衣”的叮咛——那声线里藏着杜甫明日隔山的珍重；惜取每个夜雨对床的相伴——那眸中映着王勃天涯比邻的星辉。秋愈深，吾辈愈要成为彼此眼中的熹微，一如杜牧在银烛秋光里窥见的星河，足以照彻李商隐云母屏风后的漫漫长夜。

夜雨叩窗，阶前秋老。且听，这簌簌声里可还回荡着春樱的呓语、夏荷的吟唱？落叶从来不是终曲——它是张继《枫桥夜泊》的钟鸣，在至暗时刻孕育新的眺望；是王湾《次北固山下》的归鸿，在极寒时节预告春的讯息；更是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的绝唱，在萧瑟中镌刻“便引诗情到碧霄”的铮铮风骨。

愿将满城秋声听作义山无题诗的平仄。在韵律起落间，与青春对酌，同理想言和，携往事共舞，终在某个霜晨豁然：原来每片落叶都是岁月馈赠的泥金笺，记载着元亮“采菊东篱下”的澹泊，子瞻“一年好景君须记”的通达，更写着属於吾辈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秋会老去，岁月会走远，但那些在秋光里读过的诗、动过的心、悟过的理，早已化作生命的印记，在每一个相似的秋天，轻轻醒来。

（完）

2025.10.18晚于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