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08年的夏天,长江流域的雨像是被捅破了的天漏,从入梅开始就没歇过脚。7月的合江县,空气里裹着江水的腥气和潮湿的热,压得人胸口发闷。榕山镇建口长江段的江水早已失了平日里的温顺,浑浊的浪头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杂草,在江面上翻涌,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盯着岸边来来往往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7月17日,是榕山镇每月一次的大集。天刚蒙蒙亮,河对岸杨柳大队的农民就挎着篮子、推着板车,往江边的渡口赶。集市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能买到便宜的化肥、新到的种子,还能把家里种的蔬菜、养的鸡鸭换成现钱,这是庄稼人每个月最盼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渡口旁的老槐树下,“合江渡037号”渡轮正泊在岸边。这艘船看着有些年头了,船身原本的蓝色油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铁壳,只有船头“合江渡037”的字样还隐约能看清。很少有人知道,这艘标注着“限载50人”的渡轮,几个月前刚经过一场“改造”——船主周昌贵找了个小作坊,把船舱里的座椅拆了大半,加了两层铁架踏板,硬生生把载客量从50人提到了150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当初为了这事儿,周昌贵跑断了腿。他揣着厚厚的红包,先找了县交通局的办事员,又找了海事处的负责人,最后甚至把红包送到了分管副县长的办公室。除了航运处的副处长李长生,几乎所有人都在审批表上签了字。李长生还记得那天,他拿着渡轮改造的图纸,指着上面的载重数据跟周昌贵吵:“50人的船改成150人,你这是拿人命当儿戏!长江汛期快到了,水流一急,这船根本扛不住!”可周昌贵只是嬉皮笑脸地递烟:“李处长,您放心,我这改造都是按‘高标准’来的,绝对安全。”后来李长生才知道,那些签了字的人,每人都收了周昌贵至少两万块的好处费。他气得把审批表摔在桌上,却终究抵不过大多数人的“同意”,只能在审批意见栏里写下“反对,建议立即停止运营”,可这行字,很快就被淹没在一堆“同意”的签名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7月17日这天,渡口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杨柳大队的王老汉揣着攒了半年的积蓄,想给孙子买个新书包;张桂兰挎着一篮子刚摘的茄子、辣椒,盼着能卖个好价钱;年轻的陈建国推着板车,上面装着家里养的十只土鸡,打算卖到镇上的餐馆,给生病的母亲凑医药费;还有刚满十八岁的李小梅,跟着同村的婶子去赶集,想给自己买件新裙子,这是她第一次去镇上的集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都往里挤挤!再上几个!”周昌贵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个扩音喇叭,扯着嗓子喊。船舱里已经挤满了人,连过道上都站满了,有的人只能半个身子靠在船舷上,可岸边还有十几个农民在往这边挤。有人喊:“周老板,人太多了,会不会不安全啊?”周昌贵瞪了那人一眼:“怕什么?我这船结实着呢!每个月大集都这样,从没出过事儿!”他心里想的是,多载一个人就能多赚五块钱,这一趟下来,又是好几百块的收入,至于安全?他早把李长生的警告抛到了脑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王老汉被挤在船舱中间,手里紧紧攥着装钱的布袋子,胸口被旁边的板车抵得发闷。他抬头看了看船舱顶,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船板,总觉得心里慌慌的。“小伙子,你慢点推,别挤着老人家。”他对旁边推着板车的陈建国说。陈建国赶紧把板车往旁边挪了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爷,对不住,我妈还等着钱看病呢,想早点到镇上。”王老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胳膊:“都是苦命人,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桂兰把篮子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挤坏了。她看着船舱里密密麻麻的人,小声跟旁边的婶子说:“咋这么多人啊?我上次来赶集,船里还能坐下呢。”婶子撇了撇嘴:“周老板想多赚钱呗,管他安全不安全。”正说着,船身突然晃了一下,张桂兰赶紧抓住旁边的铁栏杆,心里更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小梅第一次坐渡轮,本来还挺兴奋,可看着船舱里拥挤的人群,还有窗外翻涌的江水,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她拉着同村婶子的手,小声说:“婶子,我有点怕,这船会不会有事啊?”婶子拍了拍她的手:“别瞎想,坐了这么多年渡轮,哪会有事?”可话虽这么说,婶子自己也悄悄攥紧了拳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上午9点,渡轮终于载满了人,周昌贵喊了一声“开船”,船夫便收起了跳板,启动了发动机。渡轮缓缓离开岸边,朝着江对岸驶去。一开始,船身还比较平稳,船舱里的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摆弄自己的东西,还有的趴在船舷上看江景。王老汉掏出烟袋,想抽袋烟,可刚拿出火镰,船身突然猛地晃了一下,烟袋掉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怎么回事?”有人喊了一声。周昌贵也皱起了眉头,他走到船头,看着江面上的浪头,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昨夜的暴雨比预想的还大,江水涨得更快了,水流也比平时湍急了不少,原本熟悉的航道,现在看起来有些陌生。“把稳方向!”他对船夫喊。船夫赶紧握紧舵盘,可船身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一边倾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好!”周昌贵突然大喊一声。他看到船的右侧船身已经开始往下沉,江水正顺着船舷的缝隙往船舱里渗。原来,渡轮超载太多,加上水流湍急,船身的重心已经不稳,开始侧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船舱里的人瞬间乱作一团。“船要翻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慌了神。王老汉赶紧爬起来,想抓住什么东西,可船舱里太挤了,他刚站起来就被人推倒在地。他看着周围慌乱的人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孙子还等着我买书包呢,我不能死啊!”他想爬起来,可又被人踩了一脚,疼得他直咧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桂兰抱着篮子,吓得尖叫起来。她想往船头跑,可被人群推着往后退。“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她大喊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她想到了家里的丈夫和孩子,想到了自己还没卖掉的茄子和辣椒,心里又急又怕。她看到江水已经漫进了船舱,冰冷的江水没过了她的脚,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陈建国推着板车,想往船尾跑,可板车被人群卡住了,怎么也推不动。“让一让!快让一让!”他大喊着,可没人听他的。他看着江水越来越深,心里想着生病的母亲:“妈还等着我的钱去看病,我不能死在这里!”他想把板车扔掉,可又舍不得车上的土鸡,那是母亲的救命钱啊。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船身又猛地晃了一下,他整个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船舷上,晕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小梅吓得哭了起来,她紧紧拉着婶子的手,可人群太拥挤了,婶子的手突然被拉开了。“婶子!婶子!”她大喊着,想找到婶子,可周围全是慌乱的人,她根本看不到婶子的身影。她看到江水已经漫到了腰部,冰冷的江水让她浑身发抖。“我还没买到新裙子,我还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我不想死!”她心里喊着,可声音却越来越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周昌贵也慌了,他想跳船逃生,可刚爬到船舷边,就被一个慌乱的乘客推了下去。他在江水里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东西,可江水太急了,浪头一下子就把他卷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渡轮侧翻的速度越来越快,不到一分钟,整个船身就翻了过来,倒扣在江面上。船舱里的人被倒扣在水里,有的被桌椅卡住,有的被人群挤压,根本无法逃生。江水像一只巨大的手,把所有人都往江底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王老汉在水里挣扎着,他呛了好几口江水,江水又苦又涩,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抓住什么东西,可周围只有冰冷的江水和慌乱的人群。他想起了家里的孙子,想起了孙子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阵酸楚。“对不起,孙子,爷爷不能给你买书包了。”他在心里说,然后身体便越来越沉,慢慢地失去了意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桂兰在水里拼命地划着水,她想浮出水面,可总是被人往下压。她看到旁边有人的头露出水面,又很快被浪头打下去。“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她还在喊着,可声音已经变得微弱。她感觉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冷,最后,她也慢慢地沉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陈建国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江水里了。他呛了一口江水,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想游到岸边,可水流太急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方向。他看到旁边有一只土鸡在水里挣扎,那是他车上的鸡。“我的鸡!”他想抓住那只鸡,可刚伸出手,一个浪头就打了过来,把他和鸡都卷走了。他想起了生病的母亲,心里充满了愧疚:“妈,儿子不孝,不能给你凑医药费了。”然后,他也失去了力气,沉进了江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小梅被江水呛得晕晕乎乎的,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她想起了同村的婶子,想起了自己想买的新裙子。“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着。”她在心里喊着,可身体却不听使唤,慢慢地往下沉。最后,她也被冰冷的江水吞没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江面上,只剩下翻扣的渡轮和漂浮的杂物,还有偶尔浮出水面的尸体。原本热闹的渡轮,转眼间就变成了人间地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渡轮倾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合江县城。县政府的领导们慌了神,赶紧组织人员去救援。可长江水流湍急,加上天气恶劣,救援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打捞队的船只在江面上搜寻着,可找到的大多是漂浮的杂物,只有少数几具尸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杨柳大队的村民们得知消息后,都跑到了江边。有的村民在江边哭喊着亲人的名字,有的村民坐在江边默默地流泪。王老汉的孙子拿着一个旧书包,在江边等爷爷,可直到天黑,也没等到爷爷回来。张桂兰的丈夫带着孩子在江边找了整整三天,最后只找到了妻子的篮子,篮子里的茄子和辣椒已经被江水泡烂了。陈建国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还不知道儿子已经不在了,她还在问:“建国怎么还没回来?我的医药费凑够了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场事故,造成了150人全部遇难,无一人生还。有的家庭,一家三口都在船上,全都没了;有的家庭,祖孙三代一起去赶集,也都被江水吞没了。杨柳大队原本有200多口人,这场事故后,一下子少了近一半。村里的房子,很多都空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院子和墙上的照片,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事故发生后,上级部门成立了调查组,对事故原因进行调查。很快,渡轮超载、改造不合规、审批人员受贿等问题都被查了出来。县政府的领导们慌了,那些收了周昌贵红包的人,一个个都被揪了出来。县交通局的局长、海事处的负责人、分管副县长,还有十几个办事员,一共三十多个人,都被追究了责任。有的被开除了公职,有的被判刑,有的还被罚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只有李长生,因为当初坚持反对渡轮改造,没有收过周昌贵的红包,所以没有被追究责任。他站在江边,看着翻扣的渡轮和悲伤的村民,心里充满了自责。“如果当初我能再坚持一下,如果当初我能阻止他们,也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他在心里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08年7月17日,成了合江县榕山镇永远的痛。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村民来到江边,烧上一炷香,放上一束花,纪念那些在渡轮倾覆事故中遇难的亲人。江面上的浪头依旧翻涌,像是在诉说着那场悲惨的事故,也像是在提醒着人们:安全,永远都不能忽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