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p><p class="ql-block"> 夫物芸芸,各复归根</p><p class="ql-block"> ——《一隅思秋》</p> <p class="ql-block">我拣了一个午后,踱到园子东北角那棵老槐树下。这园子本不算大,在平日热闹的时候,更觉其小;可一到秋天,尤其在这样的静午,它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撑开了,幽邃得有些寥廓起来。这老槐树脚下,有几块随意散置的青石,被岁月磨得光润了,便是我的一隅了。我坐下来,背靠着粗糙的、满是皴裂的树干,像靠着一部竖立的、无言的史书。我的目光,便从这一隅,漫无目的地流淌出去。</p> <p class="ql-block">最先抓住我眼睛的,是那一片天空。秋日的天,是与别的季节都不同的。它不是春日那种惺惺忪忪的、含着水汽的淡蓝,也不是夏日那种被烈日灼得发白的、晃眼的蔚蓝。它是一种既高且远,却又清坚决绝的蓝。那蓝色,仿佛是从极深极远的海洋里提炼出来的精华,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厚墩墩地、沉静静地笼罩着一切。它不像一个盖子,倒像一片无始无终的、平滑的琉璃,将人世间的一切纷扰与喧嚣,都远远地隔在下面了。几缕白云,若有若无地挂着,不像云,倒像最高明的画师,用最干的笔锋,在生宣上不经意地擦出的几道飞白,是“逸笔草草,不求形似” 的。看着这样的天,心也跟着空阔起来,但空阔之中,又隐隐感到一种被巨大而安宁的秩序所俯视的渺小。这秋空,是一位冷静的哲人,它不言不语,却已道尽了一切关于永恒与无限的秘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目光从天际滑落,便遇着了那老槐树的树冠。夏日里蓊蓊郁郁、密不透风的绿,此刻已然被秋风这只无形的手,调和成了一片驳杂的、流动的色彩。最外层的老叶,是沉甸甸的、带着褐斑的深绿,仿佛积攒了一生的沧桑;往里一些,便是那种最正宗的、灿烂的金黄,在斜阳里,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小块熔化的黄金,闪烁着温暖而短暂的光;树梢的顶尖上,竟还有几簇新发的、浅得近乎鹅黄的嫩叶,在风中怯怯地颤动,全然不知凛冽的冬日已在途中的消息。这绿、金、黄的交响,并非静止的,风一过,便簌簌地,像是谁摇动了一树用薄玉片串成的风铃。那声音是干爽的,清脆的,带着一种繁华将尽、从容不迫的凋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于是,便有几片叶子,悠悠地、打着旋儿地,告别了枝头。它们的飘落,没有一丝勉强,也没有一丝留恋,仿佛只是完成一个早已约定的、庄重的仪式。一片,又一片,在我眼前划出各不相同的、优美的弧线。我忽然想起古书上说的,“落叶不更息,断蓬无复归” 。是啊,这离了枝的叶,便再也不能回去,如同离了根的蓬草,只能随风飘荡,不知所终。这飘零,是一种绝对的、不可逆的告别。但在这秋日的静观中,这飘零却并不显得凄惨,反倒有一种静穆的美感。它不吵闹,不挣扎,只是安然地、将自身交还给大地。这仿佛是一种启示:生命的终点,或许并非一场狼狈的溃败,而可以是一次如此优雅的沉落。那“落”的本身,就是一种完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由这叶的飘零,我的思绪便不由得沉得更深了。我想起魏晋时的人,那些长醉不醒的名士,他们于竹林之下,放浪形骸,或许窥见的,也正是这人生底里的虚无与悲凉吧?《世说新语》里说“胸中块垒,须酒浇之” ,那“块垒”是什么?不就是面对时间流逝、世事无常所生出的一种巨大的、无法排遣的忧惧么?秋,正是将这“块垒”清清楚楚地推到人眼前来的季节。春日懵懂,夏日酣畅,冬日肃杀,都还不像秋这样,教人如此分明地看见“逝者如斯”的痕迹。那一片凋落的叶,便是逝去的一日;那一树褪尽的绿,便是逝去的一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然而,东方的哲思,妙就妙在并不在这虚无的深渊前止步。它看到了“落”,更看到了“归根”。那飘零的叶,最终安静地匍匐在树根周围,渐渐腐化,融入泥土,等待来年的新生。这便是一个循环了。《道德经》里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这“复命”,便是回归生命的本根。秋的肃杀,因此并不仅仅是终结,也是一种收藏,一种回归。它将向外张扬了一个春夏的生命力,重新收敛起来,藏于幽深之地。这仿佛是在说,那最绚烂的绽放,终究是为了这最静默的回归。个体的消亡,成全了整体生命的绵延。</p> <p class="ql-block">这便与西方那种线性的、朝向一个终极目的的时间观,大异其趣了。在他们的传统里,秋天总带着更多的悲剧性与挣扎。仿佛是在一条不可逆的河流上,眼睁睁看着辉煌的岸远去,而前方是茫茫的黑暗。那是一种一去不回的悲壮。而在我们这老槐树下的一隅,我所感受到的秋,固然有惆怅,有寂寥,但底色里,却是一种安详的、循环的韵律。它不催促你向前,也不恫吓你终结,它只是静静地展示着“成住坏空”的必然过程,并暗示你,这“空”的尽头,又连接着下一个“成”。这种智慧,教人在面对衰败时,能有一份坦然,甚至是一份期待。</p> <p class="ql-block">我正神游天外,一只晚归的麻雀,“啾”地一声,掠过头顶,钻入了槐树的密叶深处,引得几片金叶又是一阵摇落。这小小的生灵,它不懂得什么哲学,它只是依着本能,忙碌地准备着过冬。它的存在,是这秋日画卷里最坚实、最活泼的一笔。它将我从过于玄远的思辨中,又拉回到了这具体的、可触摸的当下。</p> <p class="ql-block">夕阳的余晖,此刻已变得分外柔和,像一块融化了的琥珀,缓慢地流淌在园子的每一个角落。光线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润的、不耀眼的光边。那青石的表面,也因此显得更加莹润了。空气里的凉意,渐渐深了一层,触在脸上,像最薄的丝绸拂过。四周愈发静了,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节拍,与那落叶的簌簌声,若有若无地应和着。</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觉得,我先前所想的那些,关于时间的、生命的、虚无与存在的种种,其实都太过用力了。真正的“思”,或许本不该是这样的。它不应是书斋里正襟危坐的推演,而应是如此刻这般,将自身全然交付给一个季节,一个角落,让天地万物的变化,自然而然地映照到心里来,如月印潭心,风过疏竹,不着痕迹,而神意自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一隅”的妙处,也正在于此。若身处名山大川,秋色固然是壮丽的,但那壮丽是一种压迫,一种席卷,不容你细细品味。而在这样一個無名的、被遺忘的角落,秋的來臨是悄然的,私密的。它一絲一絲地,浸染你的感官;一點一點地,滲透你的心神。你在這一隅里,所見雖小,所思卻可以極遠。這有限的空间,反而成了通向無限思想的橋樑。這便是所謂的“納須彌于芥子” 了罷。</p> <p class="ql-block">暮色终于四合,那一片湛蓝的秋空,先变成了淡淡的藕荷色,继而,边缘染上了一抹酡红,像美人醉后的颜面。最终,所有这些颜色都沉了下去,被从大地升起的、青灰色的暮霭所吞噬。园子里的景物,轮廓开始模糊,融成了一片沉静而温柔的阴影。凉意已有些侵人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也仿佛是要拍去那满身的、由秋思凝结成的清霜。离了這一隅,回到那燈火可親的、充滿人聲的屋里,剛才的一切,便如同一場遙遠而真實的夢。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是不同的了。那秋日的靜謐與從容,那關於凋零與歸根的體悟,已像那老槐樹的根,悄悄地,扎進了我心靈的土壤深處。</p> <p class="ql-block">今夜,或許會有一場秋霜,悄然降下,為明晨的草木,染上第一筆清寒。而我,在這狹小的書房里,也將懷著這一隅得來的、清明的寂寥,開始我自己的、“归根”与“守静”的功课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砂砾</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19日 姑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