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荡山游记

天下齐观

雁荡山游记

《雁荡山游记序》

（臧福初）

巉岩削汉，叠嶂摩霄，流霞映彩，绝壁空繆，摩天劈地，耸崖料峭，如凿若铸，势压群峣，此其之雄峻者哉；幽涧鸣玉，飞瀑漱涛，潇湘花雨，流霞漫飘，云根泻玉，虬枝娇娆，藤绕苔染，飞影惊鸟，此其之灵秀者也。

余之祖居黟山之东南脉，九华山之西北麓，平生游历三山五岳及四海九州之名山大川过半，可谓阅山、观峰、攀岩、探溪、窥涧、吟风、听雨、醉瀑殊为良多且领略无数，然则诚与雁荡山如此之龙渊虎丛，云雾泼墨，步移景换，气象万千之雄峻与灵秀兼容而仲伯比肩者寡也，且丝毫不输华山之险峻、泰山之雄峙、黄山之奇秀、庐山之隐逸。

亦如古之游历大家赞曰：其之较秦岱之崇隆，华岳之险峻，雁荡尤以幽寂与禅趣而取胜；较之黄山之奇诡，庐山之飘渺，雁荡以天凿地设而盛名。貫休绘诺讵那《经行图》，已全然揭示其奥秘。从禅家视觉看，此山可谓一石一瀑俱显法身，晴雨昼夜无非般若。今临斯境，乃知梅尧臣“峰峰寒列蔟芙蕖，静想嵩阳秀不如”之确非虚言。而欲寻觅禅意者，不必远叩曹溪，但看灵峰月下岩影变幻，静听大龙湫前水滴莲花，已是“溪声已过长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是也。徐霞客曾三顾雁荡掷笔而叹曰：“欲穷雁荡之胜，非飞仙不能也！”

夫雁荡山者，括苍山脉之脊梁，浙东形胜，振羽凌虚，素有“东南第一山”之称。奇峰叠嶂，飞瀑流泉，实乃天工开物之杰作。其质由火山喷薄而凝，其形赖天工造化运斧而凿。昔者白垩纪时，地火奔涌，岩浆腾啸，淬而为群峰凛然。沧海桑田，潮汐退散，始见骨相峥嵘。自灵峰至灵岩，实踏白垩火山裂腹攀援而行，流纹岩之叠皱如同千古书帙。谢灵运木寄齿痕，张文纪弹刻墨渍，皆凝作岩纹奇崛。沈存中《雁荡山记》所谓“水凿成柱”，早在六百年前已然勘破此一天机。今观其山，穹崖削立如剑戟，洞壑幽深似龙潭，正合禅门偈云：“亿劫熔铸一念间，巨仭劈石露真颜。若非地火焚身苦，焉得奇峰示大千”。

然则，雁荡山此一名号，亦早非狭隘之地理概念之所能囿，实乃华夏文脉之丹炉尔。霞客以双足铸鼎，沈括以笔墨添薪，貫休以诗画煽火，因之才冶铸此享誉九洲之壮丽画卷。

其之名号之由来，盖因雁荡山主峰岗顶有一泓湖滩，方圆数十里，芦苇丛生，积水成荡，历为大雁过往迁徙及繁衍生息之佳地，故名雁荡。南朝时永嘉《名山志》有载，乃为其之名号见诸典籍之始。奈何其时山深林密，舟车难至，犹处鸿蒙之境。大唐时梵音初闻，西域罗汉诺讵那率弟子三百，卓锡于此，结庐修行，堪称开山之鼻祖，佛法由此播扬。南宋时为山脉之鼎盛时期，僧侣入山肇建十八古刹，十方丛林，香火鼎炽，蔚为佛国。时贤者如沈括，著《梦溪笔谈》而独辟蹊径，以流水侵蚀之说诠释地貌成因，慧眼如炬，雁荡遂声动朝野。有明一代，游道大昌，霞客徐弘祖，三顾雁荡，杖履所及，探幽索隐，其之《游记》所述，历险寻湖，考订精详，雁荡之名由是蜚声宇内。及至清代乃至近世，名公巨卿，文人墨客，履痕不绝，题咏勒石，人文之蕴，日益深厚。当代尤以改革开放之后来，荣膺国家级名山之盛誉，复入联合国世界地质公园之列，由是名声斐然。

若探究其之人文典故，非独以山水胜，更以名人名家文章启新弥旧。自高僧诺讵那蚨坐听龙湫，雁荡山便与文瀚博学之士及大德高贤之筋骨相通。梅尧臣于合掌峰下得“野凫眠岸”句，汤显祖方洞之行顿悟“智勇终归戏一场”之禅说，至黄宾虹泼墨写山魂，千年文脉如暗河潜行，遂成磅礴之激流。今之石阶凹陷处，犹见唐樵宋汲遗履；摩崖剥离间，尚存晋骨唐风。千古文章如沈存中之《雁荡山篇》，徐霞客之《雁荡山日记》，明代王季重之《雁岩山记》，清代齐召南之《雁荡山赋》，近代郁达夫之《雁荡山秋月》，以及历代《雁荡山志》（集山川、寺观、文献之大成），自不待一一赘述。

至于诗词歌赋之题刻，自唐以降，残断碑垣，琳琅满目，摩崖之上，犹存千古雅风。康南海赞曰：“雁荡山水雄伟奇拔”，郭鼎堂亦赞：“奇峰传百二，大小有龙湫”，皆为传世之佳句。

至若人文浸润与学问泓发，可溯于晋室南渡。谢客展屐痕，墨洒龙湫壁；沈括记虹影，笔参星斗文。尤以西域诺讵那尊者结茅雁湖，启般若法门，书悟道诗曰：“云抱奇峰峰抱云，瀑声日夜说空轮。偶来石上观心处，明月前身是此身”。

今人登临此山，但见霞客杖痕处犹在，能仁寺钟韵未消。方知地理之奇，实契于禅理之奥。山石之褶皱，宛如心波之起伏；龙湫之舒卷，暗合呼吸之吐纳。寒山子由衷叹曰：“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更有甚者，苏子瞻虽未“竹杖芒鞋轻胜马，何妨吟啸且徐行”而游历雁荡山，但其在收到周邠寄来之雁荡山堪舆图，阅后即寄情笔端，忘情、痴情地写出《次韵周邠寄雁荡山图》（两首）之诗句，诵曰：“指点先凭采药翁，丹青画出大槐宫。眼明小阁浮烟翠，齿冷新诗嚼雪风。二华行看雄陕右，九仙今已压京东。此生应有寻山分，已觉温台落手中”、“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在笼。东海独来看日出，石桥先去踏长虹。遥知别后添华发，时向樽前说病翁。所恨蜀山君未见，他年携手醉郫筒”，竭尽其对雁荡山之心仪、想往、赞叹与陶醉。

余慕雁荡山之奇崛、之险峻、之灵秀、之幽静、之沉寂、之迁阔及可堪禅修之佳境者久也。时维仲秋时节，余遂负笻束履，随朋友四十余人乘大客车长途跋涉千余里，专程探访与观览雁荡山。携清风而登临，负素心而访幽。今杖藜披雾，循谢灵运开拓之路径，沿徐霞客三顾之足迹，揽灵峰之奇幻，观三折瀑之神韵，攀方洞之峻险，叩灵岩之壮美，探大龙湫飞瀑之奥秘，恍入楞严妙境，顿觉进入“物我两忘”之境界。

若夫晨曦初开，余等不避风尘仆仆之车屐劳顿，首探雁荡山五绝幽境之一之灵峰。拾阶登峰，但见晓雾未泮，千山含翠，万壑流烟，石阶千盘，苔痕深蚀。忽见危崖裂罅，吞云吐雾，恍若巨鏊吞食星汉。明人王光美“洞容千僧”之语未竟。造物异巧，竟叫顽石生情。汤若生过此，曾题咏“借问灵峰谁似我？原是相思炼成峰”，今踏月寻踪，恍然不抵私语未绝。风过处，更有松涛相携和韵而作《牡丹亭》曲。绝壁凹中，一石斜欹，宛若老妪望归，松影筛成袖底凉。忽有寒泉滴额，始知《殴江逸志》龙泉水通冥海绝非虚构。合掌峰肃然拱立，双崖欲拢，融朝露而面壁。指隙间观音洞隐现飞甍。犀牛峰望月，卧苍崖以凝眸。观音峰稽首，似诵《心经》禅语；双瑶台拥峙，犹拜西天佛国。松针筛月，碎成满地银沙；竹影扫阶，清除半庭残花。夜则更奇，当效贾岛“流星透疏木”之兴味。结伴尝作灵峰月下游，但见双笋峰躬身长揖拜月，双掌空合处非为拒迎，乃系暗合“应天所住而生其心”之妙谛。观音洞嵌于掌隙，九重飞檐悬于空灵之境。北斗洞前浓雾罩起时，但见“岩罅蒸云煮石，松根漏雨谈禅”。暮霭沉蕴时，合掌峰幻化成情侣相拥，抵额而窃窃私语，恰应梅尧臣“峰峰寒子蔟芙蕖”之意境，亦饱览了沈括“峭跋险怪，上耸千尺”与谢灵运“千顷云锦开”之佳景。晦夜观峰，月移景变，凝眸处似有晋人谢客展倚屐；雄鹰敛翼，羽翅翻戟，犹存“云横一剑”之逸。云亭静观，想见唐时貫休“雁荡经行云漠漠”之景，忽悟禅宗“即心是佛”之本愿。山石本无情，观者自用心，万象皆空，明者镜影耳。亦可谓“月移山动，非关鬼斧神工；光幻形变，原是禅机暗涌。《楞严》有云：“诸相非相”，至此方解其之真空妙有。忆及郑觉民“欲写龙翔难着笔”之叹，正是禅机未破时。待云影浮动，方知苏子“横看成岭侧成峰”句，原非诗家戏言，沈括雁荡山“天下奇秀”亦非虚誉。尤绝者当熟“五鼠争洞”之景，石髓凝成五灵觑径，正应了“识性流动，合离成就”之机锋。

至若三折悬瀑，须践行王十朋“飞泉百尺挂清虚”之约。藏于青冥，潜入幽谷。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山风拂面，似老衲摩顶；泉声入耳，如童子诵经。沿石蹬盘恒，忽闻雷音出幽谷。仰首见银链三叠，自半天坠雪。首折如匹链垂空，碎玉溅衣，又似玉龙垂饮寒谷。水雾氤氲处，见潭底“开元通宝”绿锈茹萍。再折似素锦卷雾，迷目沾巾，又似凭天罩起百丈水晶帘，须躬身过岩腹方见天光泻玉。帘后岩灶犹在，乃南宋义士避兵之处，灶灰半焦照影出《叠山集》残页尚可辩识。终折藏于云壑，悬浮苍穹，一如游龙入潭，霓虹驾空，扶摇而降，轰然震谷，溅起青云薄雾，非溯涧莫至，乃信“见山还是山”之终极悟境恍然，犹存“水激石说法，鸟鸣山更幽”之趣。寒山子“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之偈宛在耳畔。沈括曾在此观赏摩挲流纹，乃叹曰“水凿之功，竟烈如火”。躬身过岩腹时，石壁忽现“流云拂面”之镌刻，疑是霞客遗迹。听得同行至旅友传言，攀至上瀑澄潭，可见“忘归亭”残柱，恍闻寒山子“终日走岩谷”之叹。最妙处乃水激石罅成梵呗，正合张祜“古寺钟声和涧响”之禅趣。徐霞客游记载：“轰然下捣潭中，岂非天下第一瀑乎”。王安石曾叹曰“一径遇龙蛇”皆非虚言也。潭畔古木交柯，藤缠老树枯干如虬龙饮涧，苔侵石骨似龙鳞卧波。坐潭边石，听瀑声时远时近，恍若水势自苍穹而下流转三重天地。水雾沾衣时，亦入赵州和尚“吃茶去”之禅机：“瀑布三千尺，莫非曹溪一滴？飞瀑溅玉涧，尽显动静不二”如是哉。梅尧臣“深谷畏旭日”之惧，终败于冯牧“三折素练”之叹。最奇为晴雨交加时，瀑布击石成磬，竟与能仁寺暮鼓晨钟共鸣。三折瀑出阙处，常人见下折即返，余等攀藓径至中折。但见水帘后丹壁隐现朱文，乃唐时某逐臣绝笔：“愿削紫府籍，长做雁荡樵”。潭心浮萍随风忽而聚成太极图，始信朱子“山水皆有理”非妄言。行至净名谷，见桂雨落于竹炉，始悟牧谺禅师“闻香知桂落”公案有解。若夜宿禅宇，见皓月洗峰皆成白玉观章；烟霞染丹，俱作彩虹九天。晓起雾散，方知晋时古驿道蜿蜒如篆书，梅尧臣“幽径晓收茗”之句适得应证。

又若方洞凌空，栈道幡腹，苍穹嵌崖，烟霞云袖。策杖登栈，危崖千仞。石径逶迤，映日貫虹。金带瀑斜挂银屏，铁索桥浮飞云天。堪称杜牧诗曰中“菱花暗去鬓毛生”之境界。绕云根而上，但见群峰拥簇，危岩四布。铁索桥板疏隙处，鸿蒙未判之万丈深渊森严肃然。悬廊行至铜殿，石镜照影令人顿悟“本来面目”。洞内宋碑偃卧薜荔间，铭文森冽。昔朱晦庵宿此，见银瀑挂壁如素练，夜半闻岩髓嘀嗒，谓门人曰：“此山空灵，正堪铸易理”，其之“乾坤日夜浮”之惑，得解于沈存中岩脉记载。古栈道凿痕间，犹见徐霞客以竹杖量天；方洞寺残碑侧，犹闻张纶以血书注经。最是云海漫过铜殿时，方知康乐公“瞑还云际宿”非遁世，实乃以天地为庐耳。今悬瀑下尚有民国雅集残刻，于右任至“呼吸通天”，已半没苔癣。过青云梯百步苔阶，忽见一线天光，恰似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之境。俯瞰群峦，如莲花绽放；仰观沧溟，若碧盏承露。涧底清泉犹漱石，泠泠然似琴瑟和鸣；崖旁古松盘虬，屈曲处老衲参禅。昔日凿“方洞”纳天地，今之沿崖攀援，方知“洞”非石穴，乃造化弄人之山眼也。郭沫若先生有“欲写龙腾难下笔”之憾，对此琼台玉阙，或可解其由。倚阑眺十八洞天，忆及永嘉玄觉和尚《证道歌》：“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云海浮沉，岂非真如映照大千？彼哉方洞之绝，尽显天工禅窟。栈道悬空似韦陀持杆。过青云梯忽现一线天，岩隙漏金绳之光，恍若永明延寿“卷舒终见图明意”之证。尤奇者“倒挂蝙蝠”与洞外“金鸟坠潭”暗合昼夜轮回之象，切合《华严》“一即一切”之园融，始悟李白“日出惊山鸟”之时空真谛。

　　复观灵岩之秀，直如米芾“天画山骨墨未干”之卷。继之乃有峰耸山崛，猿鸟惊心。杖履石径入灵岩，但见危崖欲坠，古木参天。弃栈道而攀古藤，见天柱峰突厄而起，如剑指苍穹；展旗峰斜插云表，似旌旗漫卷。天柱峰隐于云，时露狰狞；展旗峰危于天，偶闻鹤唳。忽忆张璪“外师造化”之论。亦思梦窗禅师“青山原不动”之偈。抬眼双峰遥在天外，乃折竹书崖，但观：“名山自有遗珠美，半在烟霞半在诗”，岂不蔚然豁显哉。明郭沔“潇湘水云”曲中，原有雁荡魂魄。两峰对峙处，一线天窄仅容月。仰观则青冥垂幕，繁星可摘。涧畔多古枫，秋风尽扫时红叶烧天，与苍崖、怪石共染丹青。更有灵岩古寺隐松间，九百年银杏如擎盖，筛金影落赛夕辉。咋见“悔上名山”碑，其石面温润如脂，盖历朝士子摩挲故也。钟罄丛林，恍闻天籁。梵呗穿林，罄石落涧。听风过松涛，如闻狮子吼；看云栖石罅，恍见优昙开。山僧煮茗，茶烟化雾；游客题壁，墨痕染苔。塵心至此，竟随飞瀑流去，惟余一片澄明。古道苔痕间，万历镌刻与宋碑《浮讴歌》交织，自成温庭筠“苔痕深映竹高虚”诗笺。独坐龙鼻听滴水板鱼，乃知孟郊“山空月韵更长”之妙。忽有墨影援绳飞渡，乃山民效古人采药术，观者皆忆《赤城志》载“仙人赌箭化峰”之遗事，应验了陆游“柳暗花明又一村”之玄机。今昔飞天艺人在此表演“天门阵”，蔚为大观。但见飞渡凌空，绳影蹁跹。悬崖间如履平地，直示“不挂云帆自在游”之禅机，亦应了汤显祖“岩石凌枝气象殊，胡床坐对万灵趋”之句，竟与禅家“于有碍中得自在”之现身说法，俱言山水之奇，亦盛赞人间之巧艺。灵岩飞渡罢，人散始见真容。屏霞峰后隐小龙湫，溅玉跳珠，霓虹常跨徐霞客杖屐所经古梁。飞晴非雨时节，竟有飞虹自潭底生。嗟哦间，暮钟撞破斜阳，万千金粉洒向天柱、展旗二峰。尚有小众奇巧处，如小龙湫旁之霞客古道堪可探幽：石苔写残经，龙鼻作啸吟。莫不应验了“千年石上古人踪，万丈岩前一点空”之玄妙意境。

若论雁荡山之冠绝天下者，当属大龙湫是也。彼其之绝妙处，实为雁荡魂魄。自连云峰顶，悬白练千寻。呼啸绵延，洗尽人间嚣尘。此瀑高约百仭，或如银汉倒泻，轰雷裂峡；或似烟雨织帘，柔弱无骨。雨则轰雷卷雪，奔涌裂峡；晴则素丝垂空，散作珠帘。一如天女散花，更似观音扬枝，落水聚潭啧如古佛瞳仁。寒山子“喷喷涧滴泉”之偈，在此得证；江弢叔“欲画龙湫难下笔”之窘，于斯俱皆释然。坐忘庭中看水雾成虹，原来在龙湫喧哗声里，藏着整部《碧岩录》。凡李太白赞曰“轰然下捣潭”之句，徐霞客谓“轰雷喷雪”之祠，莫皆不及目见之万一，然李白“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句尚可酷似。踞宴坐峰观诺讵那正道处，湫水锦鱼衔花，犹说“一念三千”之旨。乃忆“随风作态烟雨空”之佳句。观者当忆曹溪风幡公案。忽悟范成大“纵有千年铁门槛”之禅机。余立《观瀑亭》，看水花扑面，凉透襟怀（听涛声震耳，荡涤俗拈。水色随季节变幻：春如翡翠，夏若银河，秋似霜露，冬成玉龙。正如《金刚经》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瀑水不息，禅意无穷。转入筋竹洞秘境，十八潭碧玉连环，似观谢灵运“猿鸣始知暑”之诗境，最绝湫潭暗涌，澄明如镜，暗合白居易“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喻。余等观大龙湫，时值仲秋，水势锐减，然飞珠溅玉犹沾人衣。沈括疑“瀑布之上必有源”，言传古人曾溯涧而上，但见泉眼星布，苔石间细流汇作巨澜，方知“源”在分寸，势驰千里。坐潭边老樟树下，看瀑布时卷时舒，如读太史公书，或而高昂，或而沉郁，终归于天地之大美。大龙湫下三里许，见剪头峰侧成桅架帆。徐霞客“峰峰插天”之叹息犹在耳，怎知岩隙藏有云霞洞?洞中石纹皆作水波状，恰应沈括“在湫宴坐”立禅境。忽闻梵唱，寻声见比丘尼扫落叶，帚下惊起数点流萤，竟与宋时摩崖石刻“照影”二字相辉应。

嗟呼！雁荡之奇，在峰能言，在瀑能歌，在泉能舞，在涧能诉，在渊能禅。峰不言语，自显庄严；水不炫枝，终归寂灭。昔谢灵运踏遍永嘉，未得雁荡全貌；沈括著《梦溪笔谈》，方解峭拔之由。今余游罢，始知山水即佛，草木皆禅。所谓“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非独写景，乃实示人：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

暮归时烟霞满袖，返途拾阶，衣袂犹张松露襟；回望全峰，云影已设邀芩。乃知徐玑“雁荡群峰不可攀”非惧言。较之秦岱得王维“清泉不上流”之幽，较之华岳具岑参“峰攒望天小”之险，较之黄山涵王建“空山不见人”之禅。是故，余之感叹雁荡之奇，似在沈括笔下之“穹崖深谷”，更在苏东坡“庐山烟雨浙江潮”之参悟契机。他年愿效诺讵那结茅，以一生读此五子佛教禅文：雁荡之妙，在山水皆说般若，在云霞尽显法身。当愿借一峰作偈，半湫为砚，书此山水姻缘，寄与有缘之人。

此番探访雁荡山，三日之间历灵峰之幽，三折之壮，方洞之险，灵岩之峻，大龙湫之秀。至此方悟谢公“登此山一半，已是壶天”之由衷赞叹，非虚誉也。归途中，拾得松针一束藏于行筪，似携半座雁荡山入梦，他年重来，当与雁荡山之石语，与溪吟，与瀑诵，与峰谈，与风舞，与鸟歌，以续此行未尽览山水之缘耳！

《雁荡诗觞偶作》

（臧福初）

三山五岳寄诗情，勒马雁荡作漫吟。

谢客霞客情未了，携我醉觞上青云。

《雁荡山灵岩景区拜谒徐霞客塑像偶作》（臧福初）

穷年矢志托青云，的卢鞭响万里行。

齐烟九点潇湘雨，雁荡之胜叹未尽。

《探访雁荡山“三折瀑”

见天旱水竭之思作》

（臧福初）

三折岂止百丈瀑，人祸独运谁评说？

知否汉帝刑司马，飞瀑泣血写荣枯。

《探访雁荡山灵岩“龙隐洞”偶作》

（臧福初）

神斧巧凿千鳞甲，须髯卷壁九曲硖。

龙潭逶迤吸泓浪，风撕岱岳雷霆发。

注：龙隐洞为游人习惯所称，即龙鼻洞。

《暮霭拜谒雁荡山“灵巖寺”

未见僧人与香火有感偶作》

（臧福初）

记否塵硝绝弦听？残香孤寂伴灰冷。

东隅落花碾无故，西风独叩重檐铃。

《观雁荡山“大龙湫”即景偶作》

（臧福初）

接天攒地画龙湫，百丈活泉过崖头。

许是飞龙巡天还，约我“归亭”话仙游。

《拜谒雁荡山千佛崖偶作》

（臧福初）

汉痕唐刻铸嶙峋，化作千佛一尊尊。

看山非山乃真佛，吴风越雨诵心经。

《观雁荡山勒石刻书“雁荡”未题“山”字

坊间传闻余诗草记之》

（臧福初）

Z家何处不江山，东西瑶台等闲看。

汉室君王几多时，归晋终非曹阿瞒。

《吟别雁荡山偶作》

（臧福初）

秋风飒爽拂虬枝，涧泉淙淙吟送诗。

何如桃潭王伦别，约我春日会瑶池。

《过建德市倘佯古严州偶作》

（臧福初）

依然一泓汇三江，城阙斑驳映残阳。

旧时建德侯坊在，何处寻得子陵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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