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浓，柿子红

欧阳

      霜浓了，柿子就红了。

     晋南的秋，向来是来得迟些的。先是核桃咧开了嘴，接着枣子挂了红，待到九月的风里裹了丝丝寒意，柿子便也耐不住性子，一盏盏、一串串地红了起来，像是谁家姑娘羞怯的脸，又像是谁家门前挂起的红灯笼，在灰扑扑的村落间，格外鲜亮。

      乡宁双鹤乡的石邱、鹤坡、章冠、金山等村，柿子树是最常见的。这些树不挑地儿，山坡上、田埂边、房前屋后，只要有一抔土，就能扎下根来。水柿子、干柿子、盘柿子，品种不同，模样却都喜人。水柿子脆生生、甜津津，咬一口，汁水便在齿间迸溅；干柿子软糯，晒干了能存到来年春天；盘柿子最大，圆滚滚的，像小孩子的脸蛋，红得透亮。

     记得小时候，每到柿子红了的时节，村里的孩子们便像得了令似的，挎着篮子往山上跑。那些柿子树，有的长得歪歪扭扭，却结满了果；有的笔直挺拔，却只稀稀拉拉挂着几个。我们专挑那些低处的、红得透了的摘，高处的够不着，便搬来石头垫脚，或者干脆让大人抱起来。大人们总是笑着骂："小心摔着！"可骂归骂，手却已经伸过去，稳稳地托住了我们。

     霜浓的时候，柿子红得更彻底。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尽，露珠挂在柿叶上，晶莹剔透。柿子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这时候的柿子，甜得发腻，却让人忍不住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村里老人说，霜打过的柿子最甜，因为霜是天地间的精华，凝结在果实上，自然滋味不同。

     霜降过后，柿子红得愈发透彻。清晨，踏着凝结的白霜走进山间，远远望去，漫山遍野的柿子树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红彤彤的一片，与远处青灰的山峦、近处微绿的麦田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秋日画卷。走近细看，一串串柿子挂满枝头，有的挨挨挤挤，像亲密无间的伙伴，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有的独自悬在枝梢，随风摇曳，尽显灵动。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落在红彤彤的柿子上，给果实镀上了一层金边，愈发显得诱人。

       乡人们这时也忙碌了起来，采摘柿子成了村里最热闹的事。男人们扛着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绑着特制的网兜，来到柿子树下，小心翼翼地将枝头的柿子一串串网住，轻轻一拧，整串柿子便落入网中；女人们则提着篮子，在树下接应，将摘下的柿子仔细放进篮里，生怕碰坏了这秋日的珍宝。孩子们也不甘示弱，穿梭在柿子树间，捡拾着从树上掉落的熟透的柿子，偶尔拿起一个，剥开薄薄的果皮，塞进嘴里，甜丝丝、软糯糯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散开，引得他们眯起眼睛，露出满足的笑容。

     采摘下来的柿子，有着不同的归宿。菱形柿子最为娇贵，摘下后需尽快品尝，那清甜的口感，是秋日最直接的馈赠；干柿子则会被乡人们仔细清理干净，一个个挂在屋檐下的晾架上，任秋风与阳光慢慢晾晒，等水分渐渐蒸发，果实变得干瘪紧实，便成了冬日里最耐嚼的零食，咬一口，甜香四溢，满口生津；水柿子则多用来制作柿饼，将柿子去皮、晾晒，再经过捂霜，最终变成表面裹着一层白霜的柿饼，那霜白与柿红相映，甜而不腻，是双鹤乡冬日里最珍贵

     桥汾村的张大爷，每年都要晒一院子柿饼。他家的院子里，架子上、屋檐下，挂满了削了皮的柿子，像一串串橙黄的灯笼。张大爷的手很巧，削皮的动作又快又稳，削下来的柿子皮薄得透明，叠在一起，能当书签用。晒柿饼是个慢活，要等霜降之后，日头不那么毒了，才好动手。张大爷总说："急不得，柿子要慢慢晒，人心也要慢慢养。"

     金山村的刘婶，喜欢做柿子醋。她把熟透的柿子捣碎，装进大缸里，密封好，等上几个月，再打开时，满屋子都是酸酸甜甜的香气。刘婶的柿子醋，酸得恰到好处，用来拌凉菜、蘸饺子，比买的醋强多了。村里人都说，刘婶的柿子醋有"老味道"，其实哪是什么老味道，不过是用心做出来的东西，总带着人的温度。

      鹤坡村的柿子树，有一棵特别古老。树干粗得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树皮皲裂，像老人的手掌。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棵树至少有两百岁了，经历过战乱，也经历过饥荒，却年年都结果。有一年大旱，村里的庄稼都枯死了，唯独这棵柿子树，还结了几十个柿子。村民们把它摘下来，分着吃了，硬是熬过了那个冬天。后来，这棵树就被村里人称为"救命树"。

     章冠村的柿子，最是好看。红得均匀，像画上去的。村里的小学就在柿子林边上，秋天上课时，透过窗户就能看见满树的红柿子。孩子们上课走神，老师也不恼，只是笑着说："等放学了，去摘几个吃吧。"于是，放学铃一响，孩子们便蜂拥而出，跑到柿子树下，挑最红的摘。孩子们知道这是学校栽种的不涩柿子，不用温水泡涩就直接可以吃。孩子们摘得急了，柿子掉在地上，摔烂了，孩子们也不心疼，捡起来，掰开，吃着果肉，甜得直咂嘴。

      石邱村的柿子，最是热闹。每年霜降过后，村里都要办个"柿子节"。家家户户都把自家的柿子拿出来，摆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供人挑选。有卖鲜柿子的，有卖柿饼的，有卖柿子醋的，还有卖柿子叶茶的。外乡人来了，总要买上几斤，带回去给亲戚朋友尝尝。村里的孩子们，这时候最是得意，穿着新衣服，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兜里装满了糖果和零钱。

    柿子红了，霜也更浓了。山间的小路上，铺满了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柿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红得耀眼的柿子便跟着晃动，像是一盏盏灯笼，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村里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飘散着柿子的甜香，混合着柴火的烟火气，那是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

      冬日来临，柿子树的叶子渐渐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挂着几串来不及采摘的柿子，像一串串红色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为萧瑟的冬日增添了一抹亮色。路过的行人，远远望见那红彤彤的柿子，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暖意。这柿子，不仅承载着双鹤乡的美好风光，更藏着乡人们的生活滋味——从春日的期盼，到秋日的忙碌，再到冬日的回味，每一颗柿子，都凝结着时光的沉淀，也饱含着乡人的质朴与温情。

       霜浓，柿子红。这红，是岁月的沉淀，是季节的馈赠，也是乡亲们日子的盼头。年年岁岁柿子红。柿子红了又落，落了又红，而山村里的人，也在这红与落之间，一代代地延续着，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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