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妮】硬闯美国最贵酒庄这一趟

陈燕妮

（一）

我最早听说啸鹰（Screaming Eagle）和哈兰（Harlan Estate）这两款酒，是在我一个顶顶小资的同事家里。她不擅酒，却极爱跟着潮流闻鸡起舞，周遭在论。

那一天在她家吃着吃着饭集体谈到酒的时候，这人忽然两颊泛红，冲去酒柜抱出两个黑黑的酱油瓶一般的东西，这两瓶，一瓶是啸鹰，另一是哈兰。

此乃美国声名赫赫的最贵葡萄酒。

（同事拿出的两瓶酒。图左为啸鹰的副牌“The Flight”。图右为哈兰的正牌。）

同事说她自己加入哈兰会员已有十几年，每年酒庄都会寄来下一年的酒品清单，让她从中勾选最多3瓶。勾选之后需先行付款，一年之后所订才到。

而啸鹰，她为加入会员已经排队一等多年，却始终徘徊外围没能如愿。以她这种圈外身份，也就只能买到啸鹰的副牌“The Fight”。她抱出来的那瓶酒标粉粉的所谓“啸鹰”，就是副牌。

嗟叹岁月流转，啸鹰始终像一扇半掩的门，从她青丝满头熬到二毛年华，总也未曾全启。

这都什么事？

（啸鹰酒庄的纳帕葡萄园。）

（哈兰酒庄的纳帕葡萄园。）

啸鹰与哈兰面对自己的市场稀缺，给出了不同路径的会员机制。

啸鹰的体系较为公开，任何人都可以在官网登记进入等候成为会员的队列，但这只是做了个象征性的开头，事实上酒庄年产经年稀少、等候名单退出率极低，导致很多人毕生跨不进会员门槛。

（啸鹰官网的会员申请表第一页复杂冗长。）

（啸鹰的酒标设计简单到无语。）

哈兰的机制相对私密，虽也可在线提交申请，但能否获邀仍取决于酒庄内部的分配与评估。长期购买其副牌酒“The Maiden”或经由经销商、现有会员引荐，往往能增加被接纳的可能。一旦受邀入会，便可获得固定而稀少的年度配额。

副牌酒“The Maiden”，中文常译作“仕女酒”，这是哈兰给“外围”提供的一条谄媚路径，很多人都是通过先大量去买“The Maiden”，逐渐建立起和酒庄的关系，得以大大推进入会并拿到正牌配额的进程。

（同事收到的今年哈兰配额买酒邀请。）

（哈兰酒的外观比啸鹰稍微复杂了一点点。）

换句话说，两家酒庄都以极低的产量与极高的门槛维系稀缺，只是啸鹰让人久候门外，而哈兰的门，则由不可控力量决定谁能敲响。

这种“也卖也不卖”的孤傲制度让这两款酒充满神秘，拥趸们也是在用坚持和耐力眼巴巴换酒。

（偷拍流出的啸鹰处理车间的葡萄箱。）

（哈兰酒庄成立于1984年，坐落在奥克维尔镇子的上方，可以一览纳帕谷的壮丽景色。）

如前所述，啸鹰和哈兰这两款美国最贵葡萄酒外形设计极简，貌似工业样品。

啸鹰外观几乎没有任何细节，带一种沉默的冷峻，潦草得甚至让人不解。哈兰则以灰调浮雕章纹取代传统图案，虽然带有古典浮雕般的女性形象，但整体仍极克制，属于“极简贵族化”风格。

我不喝酒，完全不能体会葡萄经由天价渲染之后在味蕾上的印证实据。看着黑瓶，我总在无言追问，这些被热捧的液体得经历多少年多少次的调节整合才能让果实的短暂变成昂贵的永恒？展现的到底是工艺、时间还是酒界自嗨？

这属一类玄学。

（前些年某人在社交平台贴出的照片，说他在美国加州Foster City的Costco门店看到架上在卖啸鹰2014年份的3瓶装酒，标价是8200.29 美元（人民币58438）。这类出现一般并非酒庄直供，而是经由收藏或拍卖渠道流入零售的二级市场货品。）

说到酒标克制，葡萄酒圣地法国的名牌葡萄酒虽然也逐渐简化外观，但相比加州纳帕的极简，酒标依旧挺有“看头”：密集的法文印刷、徽章、卷轴、印章、签名，多少都还在泄露传统体系的繁冗。

然而这已算改良巨大，更早的法国酒标可真是花瓜一般的存在，往往布满了家族徽章、金边花纹、奖章图案、拉丁文铭文、葡萄园插画、等级标识以及“原产地装瓶”等细节说明，整张标签更像是一份家族谱系或贵族凭证。

（旧时代的法国名酒花瓜一般的酒标们。）

（二）

我在北加纳帕决定硬闯啸鹰和哈兰酒庄那天，没做太多预期，想想看吧，一个完全不可能买酒也无意成为会员的滴不沾唇酒界懵懂，能指望什么？

好在纳帕不大，开车从我前夜住下的圣海伦娜（St. Helena）阿里拉酒店出发要折返往南，直奔奥克维尔（Oakville）小镇。

从GPS上看，两个酒庄的位置相去不远，分立贯通纳帕的29号公路两侧。

（奥克维尔小镇是纳帕种植重镇。）

很多人喜欢把啸鹰和哈兰称作“美国的拉菲”。但我觉得这种比喻并不准确。从价格上看，拉菲正牌的市场售价往往只是几百到一千多美元一瓶，而啸鹰和哈兰的正牌则动辄几千。也就是说，在真正的市场定位里，拉菲反而比纳帕酒王们便宜很多。

所以，如果一定要做比较，不如承认后者已经超越了这种比喻，扎扎实实代表了美国“膜拜酒（Cult Wine）”的巅峰。

（媒体上报道的啸鹰在扩建工程完毕后，有着占地2万平方英尺的酒庄和 1.2 万平方英尺的酒窖。图为这座私人建筑群正在建造时期。）

我也是这次才知道什么叫做“膜拜酒”。

膜拜酒（Cult Wine）此词源自上世纪80年代的帕谷，当时出现了一批产量极少、评分极高以及拥有狂热追随者的酒庄，啸鹰和哈兰都在此列。这些酒普通买家几乎无缘问津，于是媒体称之为“像邪教一样拥有信徒的酒”。

膜拜酒并不是因为“贵”才得名，通常具备五个特征：产量极小、品质稳定、配额销售、市场转售价高并拥有固定的忠实藏家。

换句话说，膜拜酒不是因为昂贵才被膜拜，而是因为被膜拜才昂贵。

（哈兰酒庄神秘兮兮的酒窖之门。）

（哈兰生产设施内部和酒窖。）

膜拜酒不靠官方命名，没有机构认证，也不由酒庄自己宣布，更绝非媒体授予，它是一种共识性的称谓，由时间、市场和行家之间的认同自然形成。当一款酒足够稀有、品质稳定、口碑长久、价格坚挺，它就自然成为“被膜拜的酒”。

“膜拜”和“酒”这两个词的相互嵌印和加持，过程中经由几大硬项互补，最终留在人们的口头和心中。

（美国媒体上有关膜拜酒的美术描述。）

（纳帕顶级膜拜酒阵容：啸鹰、哈兰、Colgin、Hundred Acre、Schrader、Dalla Valle Maya等，被誉为“加州酒界的神坛”，均为产量稀少、评分极高、价格屡破纪录的顶级酒款。）

（三）

我要去的头一站是啸鹰，号称“纳帕神话的起点”。传说它隐于山丘之间，不开门、不接客、不设品酒室、连风都难以靠近，对一家以卖酒为业的庄园而言，如此高冷总让我觉得过于渲染，对此半信半疑。

啸鹰酒的核心成分是赤霞珠葡萄（Cabernet Sauvignon），偶尔混入少量梅洛（Merlot）或品丽珠（Pinot Gris）葡萄，每年产量极少，通常只产5000至9000瓶。

（媒体上曝光的啸鹰酒庄建筑。）

据我得知的“纸上谈兵”口感，啸鹰的实际口味风格是果味成熟度高、入口顺滑、单宁细腻、酸度克制，导致能够回味持久。相比多数纳帕赤霞珠产品，它更柔顺、更精致，代表典型“纳帕旗舰型”红酒，被誉为“力量与深度并存”，收藏价值极高。

这么说吧，啸鹰的价值一半体现在酒体，一半体现在稀缺。

（媒体展示的中啸鹰庄园。）

去找啸鹰的路并不难走，纳帕各道横平竖直，镇市极小，绿野连绵，开车畅行动不动就会窜进葡萄园。

沿着29号公路开到Oakville Cross Road出口，左转向东穿过整条谷底，大约开2英里之后就会接上Silverado Trail Road，右转上了Silverado Trail Road往南，马上就能到达声震八方的啸鹰酒庄。

酒庄可查的地址是“7557 Silverado Trail Road, Oakville, CA 94562”。

（从公路面上看过去的啸鹰总部，白色的牌子写着他们的门牌号码“7557”。）

当导航箭头提示已经到达啸鹰酒庄时，我发现自己面对的竟是一个无人无房的路边，路基之下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

啸鹰的“7557”招牌不加说明粗大地立在路边，和它的酒标一样冼练，旁边还竖着一个旧旧的信箱。

我疑疑惑惑走近前去，看到就在离其粗大地址招牌侧旁，有一截短短的旧柏油路。路很窄，仅有能并排停放两辆车的宽度，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全然紧闭的简易铁门。

（站在标着啸鹰门牌号码的地址处，我下车看到的是如此只有双门的景色。）

我把车停在两个门之间，在不知哪个才是进口的葡萄园外犹豫良久。那几天纳帕的高温打破了多年来的记录，烈日当头之中我对啸鹰“低调至隐”的传闻，算是以身取证。

在我待在那里的前后半个小时之内。UPS和亚马逊送货都来过，他们中一个是自己依靠早知的密码直接输入得以进门，另一是打电话进去请里面的人为其远程开门。

（眼见UPS送货车通过密码进入大门。）

我先后看见它们沿着一望无际的田间小径渐行渐远，也隐约目睹它们在葡萄园中缓缓拐弯，最终进入目力勉强可及的遥远木质建筑群落里。

过了大约10分钟左右，又见到它们从葡萄园的另侧而出，最终从我旁边的左侧铁门慢吞吞开了出去。

面对如此动了真格的低调，难的还真不是摸到其门，而是接受它完全彻底“避而不见”的姿态。

（我拍摄到的啸鹰葡萄园，毫不鹤立鸡群，作物以深紫色的赤霞珠葡萄为主。）

（四）

啸鹰酒庄的起点不算显赫。1980年代，房地产经纪人简.菲利普斯（Jean Phillips）买下这块葡萄园，最初种植的是混合品种。后来她请来酒界好手海蒂.巴瑞特（Heidi Barrett）对葡萄园进行了重新规划，专注于种植赤霞珠等高质品种，后者最终成为啸鹰的首席酿酒师。

酒庄在1992年份首次推出葡萄酒，一经推出，第一个年份就获得业界评论家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er）的高度肯定，获得99分。此后，啸鹰每个年份从未低于90分，并已经获得Wine Advocate的7个满分100分。啸鹰很快成为纳帕谷最炙手可热的顶级酒款之一。

2006年，简.菲利普斯将酒庄出售给投资人斯坦.科伦克（Stan Kroenke），其为体育和地产领域的亿万富豪，酒庄继续保持低产量和高水准维持顶级地位。

（如今海蒂.巴瑞特在纳帕被称“女皇”。）

在价格方面，啸鹰从一开始就远高于其它美国葡萄酒，并一路攀升。最早的发售价每瓶仅75美元（人民币540），1990年代中期提升到125美元（人民币900），之后逐步涨至300美元（人民币2160），部分年份高达750美元（人民币5400）。

在美国高端葡萄酒零售体系中，“Zachys Wine & Spirits”被普遍视为最具公信力与影响力的名庄经销商之一，其定价常被作为二级市场的重要参考。

根据Zachys的公开报价，2021年份的啸鹰正牌售价每瓶约3300 美元（人民币23925），2022年份挂牌每瓶约2299美元（人民币16667）；副牌 “The Flight” 零售价每瓶约1295 美元（人民币9390）。在拍卖会上，稀有年份或大瓶装正牌甚至曾有过数万美元的成交纪录。

（罗伯特·帕克是美国著名葡萄酒评论家、《葡萄酒倡导家（The Wine Advocate）》媒体创办人，也是酒界现代百分制评分体系的奠基者。）

与此同时，啸鹰出产的“啸鹰长相思白葡萄酒（Screaming Eagle Sauvignon Blanc）”也是加州最贵的白葡萄酒，比酒庄旗舰款的啸鹰正牌红葡萄酒还贵。2016年其在刚发布时的税前价格约为3706美元（人民币27000元），如今市场平均价已上涨至约6300美元（人民币46000元）。

这款酒产量极为稀少，每年仅约300瓶左右，因而在收藏市场上行情持续走高，被视为纳帕谷最具代表性的顶级白葡萄酒。

（这张照片展示了啸鹰的三款核心酒款：左起为正牌红葡萄酒 “Screaming Eagle Cabernet Sauvignon”，中间为副牌 “The Flight”，其以梅洛葡萄为主调，右侧为长相思白葡萄酒 。三款酒均使用不同颜色的啸鹰标签。）

（中国国内的啸鹰长相思白葡萄酒说明。）

随着商业的巨大成功，啸鹰庄园的选址如今也被津津称道，被附会出种种深意，媒体评价说其“拥有自然的温暖与成熟平衡，同时又能提供充足的凉爽”。酒庄占地60英亩，其中约48英亩葡萄园种植了多个品种，包括赤霞珠、梅洛、品丽珠以及少量长相思。

庄园所在位置曾是一条古老的河床，处于由砾石与火山灰混合的山麓地带，这片土地以出色的排水性与贫瘠的结构闻名。这样的土壤在葡萄栽培中被视为上乘，因其迫使葡萄藤将根系深深扎入地下，吸收更多矿物与微量元素，结出的果实虽然不多，却格外浓缩而富有层次，此也正是造就顶级赤霞珠葡萄风味的关键。

（巨富斯坦.科伦克是啸鹰如今的主人。）

想不到如今这个肩负盛名的酒庄竟然是由年轻的Nick Gislason在担任主酿酒师，他毕业于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葡萄栽培与酿酒专业，早年曾在哈兰及新西兰著名高端酒庄Craggy Range工作，积累了丰富的酿造与园区经验。

他于2011年起担任啸鹰首席酿酒师兼葡萄栽培总监，当时只有29岁，十几年来他在啸鹰主导葡萄园的精准分区管理与自然栽培方法，推行低干预酿造理念，强调以感官与经验判断代替过度技术化手段。他以冷静而系统的工作方式著称，被认为是新一代纳帕谷酿酒师中最具理性气质的一位。

（媒体报道中年轻的Nick Gislason，是啸鹰酒庄如今的首席酿酒师。）

（工作中的Nick Gislason。）

（五）

在纳帕酒乡被高山仰止的2号枭雄哈兰酒庄距离啸鹰所在不远，从奥克维尔谷东坡出发，沿Oakville Cross Road一路向西穿越回整片纳帕谷底，跨过主干29号公路，顺山脚的盘坡公路往上，哈兰就在西坡。

啸鹰与哈兰两者在地图上隔着谷底相望，一个在东山脚下，一个在西山腰间，直线距离不过几英里，代表着纳帕谷最传奇的两端。

（这些影像出自哈兰酒庄官方网站，用以展示庄园的地势与环境。画面拍摄于西坡的葡萄园及主建筑周围，以黑白方式呈现山谷的结构、葡萄梯田的分布，以及庄园建筑与自然地形的关系。）

（哈兰的创始人比尔·哈兰。）

哈兰家族共有四位核心成员：创始人比尔·哈兰（Bill Harlan）、比尔的妻子黛博拉·哈兰（Deborah Harlan）以及他们的子女：儿子威尔·哈兰（Will Harlan）和女儿阿曼达·哈兰（Amanda Harlan）。

比尔是哈兰的缔造者与灵魂人物，黛博拉在酒庄的文化与社群建设中长期扮演重要角色。如今，第二代的威尔与阿曼达已经接手家族事业，延续父母所确立的传承与理念。

（哈兰家族在他们的酒庄合影。）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在哈兰官网会员申请表中的酒品发售“配额申请（Allocation Request）”专项下有明文规定：“请注意，我们的私人配额适用于希望将来开瓶享用的个人。如果配额（或部分配额）在发售两年内被转售，则可合理地推定该葡萄酒的购买意图为投机，而非未来饮用。这可能会影响未来的配额。”

直白表明哈兰希望酒的购买者是为饮用与收藏用途而非倒手获利的人，他们严格地划出界线：拥有配额本身就是一种被认可的特权，买者必须珍视哈兰世界，而不应仅仅路过或者憋着发财。

（哈兰不准许两年内倒卖其酒产品的规定。）

哈兰同样以赤霞珠葡萄为核心，但混酿比例更高，常加入梅洛、品丽珠等葡萄，有时还有小维多，风评说它的风格比啸鹰更宏大厚重。据知它的香气层次复杂，除黑色水果外，还能感到烟草、雪松、香料的叠加。

哈兰正牌年产约2000箱（约24000瓶），分配给会员的出厂价为1500美元（人民币10950元），其在二级零售市场极为少见，重要原因是酒庄严格限制转售，其会员分配制度封闭，一旦被发现倒卖就可能被取消资格。许多老会员因此选择自留，宁可收藏也不转售。

与此同时，酒哈兰品发行价逐年上涨导致与市场价差缩小，套利空间消失，投机者逐渐退出，使得二级市场流通量愈发稀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只闻其名、难见其酒”。

（比尔.哈兰在自己家的葡萄园里。）

（新一代哈兰人威尔·哈兰现任董事总经理。）

驾车驶临哈兰坐落的西山，我不停地错过他们的所在路口。那是一处不起眼的岔道，挂着密密麻麻一大帮子门牌。主路车流不断，稍一分神或者没时间读牌就会驶过。

我在这条交通繁忙的主路反复折回，导航上对这里如此层次超强的地形有着稀里糊涂的指点，并不时修改路径，一切只得仅凭直觉。

哈兰的地址是“1551 Oakville Grade Oakville, CA 94558”，我必须拐进岔道停车之后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地址牌上来回逡巡。

（哈兰所在带着多个地址的岔路口。）

（岔路口哈兰1551的信箱挤在其中。）

沿着这条确定有着“1551”地址的岔路往里走，逐一经过那些个出现在岔路口的门牌，大约再走半个英里前方出现一个更小的岔路，上面写着“1525”和“1551”两个地址号码。

这便是了。

道路狭窄，盘山而上，沿途全是葡萄田，有少数工人在田垄之间忙碌，他们大多顶棚都掉了油漆的座驾就停下路边荫凉之下。

（哈兰1551的地址上面还有1525这个地址。）

（最终来到哈兰所在的更小的岔路口。）

两个门牌的共用之路最终通向一个没有标示的木门，我到的时候远远看见这门紧闭。

我对此毫不意外，经过了啸鹰的天地苍茫，我太懂哈兰的意思就是让人们止步于此。

我开始在狭窄的土路上尝试掉头，这个动作做之不易，车和路的尺寸不恰让我周转费力。

就在我来回倒腾的某一刻，前方木门竟忽然开了。

（开开合合的木门不知道是不是隐私限定。）

我愣了一下，又把方向盘调回。我估计这扇大门是彻底坏了，它在寂静的绿茵中不停地开开合合。

门那边是完全属于私人的领域，我当然知道自己借助机能损坏之门的进入意味着什么。但我更觉得既然千里迢迢到了这里，无功折返才是真正的前功尽弃。

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拿到怎样的一个“结果”。

就在此时，我的车旁停下一辆车，司机位上的瘦削中年隔着车窗看着我。我做了个歉意手势，请他先过。

木门依旧开着，我一脚油门跟了进去。

（生性坚韧的老比尔.哈兰。）

门后又是一段山路曲折，柏油带着满脸被夏日灼烤过度的苦相。最终，在路的尽头出现一栋不大建筑，有一些男女工人在楼前桌边忙碌。

所有来车都无可奈何地必须驶入桌子所在的那个平台，我车还没停稳，就看到刚才的邻车瘦削中年站在一旁，必是在等我。我摇下车窗，硬着头皮去问：“这里是哈兰酒庄吗？”

他说“不是”。

我并没有怀疑他的回答，毕竟这条岔路上也有“1525”的存在。

我又问：“那你知道哈兰在哪里吗？”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扫向峡谷深处：“哈兰，可能不想见客。”

（我拍下的哈兰酒庄葡萄园。）

我的车重新回到写着“1525”和“1551”的那个岔口，在牌下停了很久。我反复自问这趟所谓的“膜拜之旅”，就这样结束了吗？我心有不甘，于是又一脚油门再次驶上门牌之后那条更小的岔路。

我就如此进入和折返来回了好几次，都没能找到另外一个属于哈兰的建筑。

直到某个瞬间，忽然明白那个唯一的建筑应该就是哈兰了，我遇到的推说，就是他们抵抗如我强力闯入者的最后低调。

（封面上的老哈兰依旧雄心勃勃。）

（六）

哈兰酒庄位于奥克维尔西山，占地240英亩，气势磅礴。家族也拥有在纳帕声名赫赫的梅多伍德度假村（Meadowood Resort）。

此度假村建于20世纪60年代初，1979年哈兰创办人比尔·哈兰购入此地，将其改造成集度假村与会员俱乐部于一体的高端庄园，成为哈兰家族在纳帕的重要据点，也很快成为纳帕的社交与文化中心。

1981年起，纳帕谷酒商协会开始在此举办年度“拍卖纳帕谷”（Auction Napa Valley），吸引全球藏家与酒庄参与，之后连续数十年皆以此为主场地。

（哈兰家族买下的梅多伍德度假村。）

（梅多伍德度假村古朴昂贵的房间。）

讨论哈兰的前世今生，还是用创办人比尔.哈兰的追忆与抒发更有概括力：

“我觉得我们必须从最好的土地开始。在1980年之前的10年左右，甚至更早个10年，我一直在纳帕谷寻找土地。 我先找到了土地，然后遇到了妻子黛博拉，第二年，大儿子威尔也来了，同年我们成立了酒庄，第三年，威尔的妹妹阿曼达也来了。同年我们终于酿造出了第一款葡萄酒，这个梦想我们等了6年后才实现。所以，从我们获得土地到卖出第一瓶哈兰葡萄酒，一共花了12年时间。”

（哈兰家族的两位接班人。）

“如今，将近40年过去了，我们学到了很多，也进步了很多。但我认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好土地，而且找到了一位好妻子。在找到老婆之前，一切都显得遥不可及，但一旦找到，你就会觉得自己很幸运。我直到45岁才找到黛博拉，然后在我45岁生日前结婚，所以当时我有点像慢读书的那种，一部分是缘分，一部分是运气。”

（图为哈兰的比尔、黛博拉夫妇以及接班他们的女儿阿曼达和儿子威尔。）

一眼看过去，哈兰王国的头号接班人、家族大儿子威尔.哈兰颇具艺术范，把如此英气逼人者留在黄土拉碴的葡萄园里有点“屈才”。 但他如下的表白夯实了会植根于此的意愿，这对一个风华正茂的中青年来说，并非易事。

“纳帕谷总体来说是一个非常小的社区，我和这里的其他家族一起长大。代际传承并不容易，很多下一代对此并不感兴趣，这些家族的酒庄被迫出售给私募股权公司或更大的投资组合，这种做法令人难过。但同时我也不觉得这太令人惊讶。家族企业的代际传承方式实际上并非美国文化的一部分。在美国，总是存在着这样的矛盾：一方面，文化鼓励人们脱离传统去做自己的事情；另一方面，人们又试图创造一些可以在家庭中代代相传的东西。”

（两代哈兰掌舵人早已完成丝滑交接。）

老比尔说：“看着儿子威尔和他的妹妹阿曼达真正地成长，对我来说这才是整个梦想中最有意义的部分。如果我们不能从第一代传承到第二代，我们就很难再延续200年。”

200年！

哈兰定义中的无远弗届。

（哈兰酒庄完美的老板一家人。）

（七）

此行纳帕不为喝酒而来，我只想看看那些被神话包裹的名字背后，有着怎样的固执。

纳帕是一个低调的地方，啸鹰和哈兰更是个中之最。相比之下，啸鹰做得最为极致，哪怕是在互联网无敌发达的今天，全网搜索啸鹰创办人简.菲利浦斯本尊或者啸鹰现任主人斯坦.科伦克跟酒品同框照片，你做不到。

他们几乎完全不接受采访，使得不可能有机会与对方探讨其究竟用了怎样的手腕把葡萄连皮带籽变成金子。

（1961年的纳帕谷鸟瞰。）

作为“副产品”，这趟奔赴酒乡，还真为所谓“葡萄全身都是宝”的葡萄皮篇章诧异。才知道在酿酒过程中葡萄皮也一定要参与发酵，因为红酒的颜色、单宁、香气物质（尤其是花香、黑果味）都来自葡萄皮。做法是把整颗葡萄压破，连皮带籽一起发酵，让酒液和皮渣反复接触，称为“浸皮（maceration）”。

这样一来，红酒靠“浸皮”提取颜色与结构，这也正是其灵魂所在，决定了酒的浓度、陈年潜力与整体风格，得以把年份的沉淀和土地的性格注入浅浅一握，以最轻的方式送达人心。

（纳帕是个神奇的地方。）

纳帕这本书初以为能浅尝辄止，却发现每个瞥见都在加页，直到肺腑成卷重若山石。

文尽于此，书掩页阖。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