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印象》摄影、文/梅雪

梅雪

《秋日印象》

文/梅雪

秋来了，最先报信的，是栾树。那场轰轰烈烈的黄花雨方才谢幕，枝头便挂起一盏盏小灯笼。起初是三片薄荚合抱成淡青的三角，如腼腆的闺秀；秋风一催，便从边缘泛起胭脂红，渐渐晕染满身，终成树冠上一捧捧燃烧的火焰。这红，不比枫叶的沉郁，是一种轻快而透明的绯红，衬着未落尽的羽状碎叶的绿，热闹得像一场无人观看的盛大典礼。我总觉栾树是秋日最乐观的植物——当别的树正酝酿离别，它却在头顶张灯结彩。

这时节，若在巷陌深处忽遇一缕幽香，那定是桂花无疑了。香得那样霸道，却又藏得巧妙——细碎如米粒的花瓣隐在墨绿的叶间，非得走近了才瞧得真切。可那香气却不容分说地弥漫开来，甜丝丝，凉沁沁，像把整个秋天都酿成了酒。尤其在一场秋雨之后，湿漉漉的空气里裹着桂香，便成了这个季节最教人眷恋的味道。

秋风是位不容争辩的调色大师，它扫过山岭，枫树与乌桕便醉红了脸；穿过水岸，芦苇与荻花就摇出一片茫茫白头。芦花是谦逊的，从不似春花招摇，只一蓬蓬、一簇簇，在斜阳里泛着银灰的光。风过时，它们齐刷刷弯腰，那姿态不像屈服，倒像一种古老而庄严的敬礼。荻花则更纤细，茎秆顶着柔白的穗，在光中近乎透明，如一句欲言又止的诗，飘摇在秋水长天之间。

在水岸更远处，粉黛乱子草正铺开一片梦幻的海洋。那是一种近乎虚幻的粉紫，如烟似雾，在秋光里摇曳成柔软的波浪。走近细看，每一株都顶着细碎的穗子，千万株簇拥在一起，便成就了这天地间最浪漫的写意。风起时，整片粉黛如云絮流动，恍惚间让人忘了季节的界限，只觉置身于一个温柔的梦境。

若说栾树与芦花是秋天的序曲，银杏与梧桐便是这乐章中最华彩的段落。银杏的黄，是一种毫无杂质的、辉煌而奢侈的黄，仿佛不是在渐渐变色，而是在某个清冷的早晨，被天光一瞬点亮。走在银杏道上，脚下是松软的碎金，沙沙作响；头顶是筛落阳光的明晃晃穹顶。叶子落得极有风度，一片片打着旋，悠悠地、不情愿似地飘下，像无数金色的梦，从夏日的枝头安然坠落。

梧桐则不同，叶子是大片的、斑驳的，染着黄、褐、锈红，如一幅被岁月浸透的油画。飘落时带着声响，“唰”的一声，干脆利落，颇有壮士断腕的决绝。秋雨打在上面，声音清冷，一声声，敲着行人寥落的心事。

而枫叶，无疑是这秋日乐章中骤然迸发的强音。红枫如烈焰灼空，泼辣辣地烧遍半座山岗，是毫无保留的、近乎嚣张的炽热；金枫却另是一番气象——那是一种阳光沉淀下来的暖黄，叶片边缘镶着淡淡的金，在逆光下几乎透明，仿佛每片叶子都贮满了整个秋天的光。当夕阳西下，红枫与金枫交织成锦，一个浓烈如酒，一个温润如蜜，共同点亮着生命最后的、最浓烈的激情。

此时的秋，菊花也到了最盛的时候。野菊星星点点散在田埂边，金黄的花盘虽小，却有一种倔强的美；园艺的菊则千姿百态，有的卷曲如云，有的舒展如瀑，在渐凉的空气里开得从容不迫。它们不像春花那样急于表现，只是静静地、一瓣一瓣地舒展，仿佛深知属于自己的时节才刚刚开始。

秋雨便在这时来了，它不似夏雨的暴烈，它是绵长的、细密的，带着沁骨的凉。它洗净栾树果荚上最后一点尘垢，打湿银杏明艳的黄，也让梧桐的褐显得更深沉。世界的声音被滤去了，只剩无边无际的、沙沙的寂静。此时最宜凭窗，看雨丝如织，天地罩上一层薄纱，所有色彩都在水汽中晕染——红不再刺眼，黄不再炫目，连那远方的粉黛也褪成了淡淡的水彩，一切沉静如一幅未完的水墨。唯有桂香穿透雨幕，愈发清冽；菊瓣承着雨珠，愈显精神。

待到雨霁云开，若有幸行至渤海湾或辽河口，便能见到秋天最壮阔的笔触——红滩。碱蓬草织就的猩红地毯，从脚下漫向天际，在秋日高远的蓝天与赭色滩涂映衬下，是一种悲壮的、如燃烧生命般的红。也正在此时，群鸟南迁的序幕拉开：天鹅雍容，丹顶鹤仙姿，雁阵齐整，成千上万的鸻鹬如一片迅疾的云，掠过红滩上空。它们的鸣叫清亮悠长，划破秋日寂寥，那是生命最原始的、关于远方的歌谣。

我于是明白，秋天并非单一的凋零或丰收。它是一个复杂的、多面的季节。栾树的热闹是生命的礼赞，银杏梧桐的飘零是归于泥土的静默，芦荻的白头是历经风霜的从容，桂花的幽香是岁月里不经意的馈赠，菊花的从容是秋光里笃定的坚守，粉黛的柔美是季节转换时温柔的过渡，红枫与金枫的绚烂是生命在终章迸发的绝唱，而红滩的壮阔与群鸟的远征，则是一种更宏大、更壮阔的生命轮回。这一切，被秋风搅拌，被秋雨浸润，最终调和成我心中这幅层次分明、意蕴深长的秋天印象。它不只是一番风景，更是一种生命的节律——沉静，丰饶，而又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