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车轮“哐当”地轻轻一响,便从银川的平原上挣脱出来。窗外的景致,眼看着就换了容颜。来时的“塞上江南”,水田还留着些晚稻收割后的齐整根茬,笔直的白杨虽正落着叶子,却依然在蓝得透亮的天底下撑着疏朗的骨格,那是一种安详的、被黄河水滋养熟了的丰腴。而此刻,窗外的世界却陡然瘦硬了起来。土黄色的山峦,一层叠着一层,像巨兽裸露的脊梁,沉默地向着天际绵延。山坳里偶尔闪出几孔废弃的窑洞,黑黢黢的,像历史忘记合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这飞驰而过的现代造物。深秋的寒气,似乎也在这里变得更具锋芒,贴着车窗的缝隙,丝丝地渗进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气象,是迥然不同的了。来处是“塞上江南”,是贺兰山阙护佑下的一片安乐土,有着渠水纵横的明媚;而奔赴的这里,却是秦州的故地,陇右的门户。这列车,仿佛不只是在地理的空间里穿行,更是在时间的纵深里回溯。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微茫的感触。时代的发展,将这千山万壑的阻隔,化作了一根铁轨的坦途,让一座城市的美,得以在另一座城市的眼眸中,映照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风韵。这城市之间的美,便在这奔赴与抵达的期待里,油然而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水是到了。一出车站,那股子寒,是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黄土高原特有的、干冽的土腥气,直往人的肺腑里钻。然而,这空气里,似乎也同时弥漫着另一种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温润的底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要感受这天水的魂,怕是先要走到那麦积山去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远远望见那孤峰突起的样子,便是一惊。它不像别的山那般连绵,倒真像乡间场院里一座巨大的麦秸垛,圆融融的,带着一种农家的、朴拙的亲切。然而,待走得近了,那亲切便霎时化为了庄严,甚至是震撼。整面赭黄色的悬崖绝壁上,密如蜂房般的窟龛,一层一层,错落着,叠垒着,直插云霄。那里面,藏着一千六百多年的光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沿着凌空的栈道盘旋而上,脚步踏在古老的木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历史的脉搏上。在一个不甚起眼的洞窟前,我停住了。借着幽暗的光线,望见那正壁佛坛上,端坐着一佛二菩萨。那佛像,面容是那般清秀瘦削,长颈削肩,穿着褒衣博带式的袈裟,衣纹是如水波般流畅而密集的曲线。他微微俯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不是普度众生的、慈悲为怀的笑,也不是超然物外的、寂灭一切的笑。那是一种极富人情味的、智慧的、甚至是带着些许悲悯的微笑。他仿佛看透了人世间一切的烦恼与虚妄,却并不厌弃,反而以一种极大的温柔,包容着这并不完美的人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微笑,是凉的,像这深秋的山风,让你从尘世的燥热中清醒过来;却又是暖的,像暗夜里的一灯如豆,给予孤独的行路人一份无言的慰藉。这便是天水的文化了罢?它不是帝王将相的赫赫武功,也不是江南才子的风流文采,它是这乱世里,无数渺小的、无名的工匠与信徒,将对安宁的渴望、对美好的想象,一凿一凿,刻进这坚硬的岩石里的信仰。这信仰,不张扬,不激烈,只是这样静静地、微笑着,在这西北的角落里,存在了一千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天水城里,随处可以嗅到历史碰撞的气息。那伏羲庙的古柏,虬枝盘错,苍皮如龙,据说还是唐代旧物。站在树下,仰望着那团墨绿色的、沉郁的树冠,你会想起那位“人首龙身”的始祖,他在这片土地上画下八卦,启了文明的蒙昧。那是一种开天辟地的、雄浑的力。而走在秦州区的古巷里,两旁是些老旧的铺面,卖着些花椒、药材,或是手工的竹编。巷子深处,忽然飘来一阵高亢又苍凉的秦腔,那声音像是被这干冷的空气挤压过一般,带着嘶哑的裂纹,一声声,直往人心窝子里钻。这便是天水的风情了,粗粝,质朴,却有着一种不加修饰的、生命的劲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临行的前一日夜晚,酒足饭饱后,友人特意引我去吃天水的“麻辣烫”。那是一种用各种各样的菜肉制成的吃食,看上去其貌不扬,乌沉沉的。摊主夫妇用粗砺的手将它煮熟,浇上辣子、醋和蒜汁,递到我们跟前。我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囫囵着吃下去。初入口,是火辣辣的,继而是酸,是香,这滋味,复杂而强烈,像极了这座城给我的感觉——历史的厚重是它的底味,民俗的热烈是它的佐料,而那份穿越千年风霜依然葆有的、对人世的温情,便是那最后一点令人回甘的底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归程的列车,又在群山中飞驰起来。窗外的暮色,已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我闭上眼,麦积山那抹微笑,却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来时,我带着一身银川平原的暖阳与秋寒;去时,我怀里却揣上了一个天水的、温润而古老的梦。这来去之间,便是时代赠予我们这代人的眼福与心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