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霜降前后,风裹着透骨的凉往衣领里钻,我总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满院摊晒的地瓜干,灶上蒸得喷香的地瓜面玉米饼子,野外火堆里焖出的金黄地瓜。那些藏在霜气里的地瓜记忆,是我们这群六十年代生人的特别念想,苦里带着乐,一回味,心头就暖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每年霜降前后,生产队分地瓜的日子,是村里最热闹也最忙碌的时候。那时物资匮乏,地瓜是冬春两季的“救命粮”。大人孩子全往地瓜地跑,独轮推车装得冒尖,扁担挑、肩上扛,一趟趟往家运;我和弟弟凑着力气,用一根扁担抬着装满地瓜的大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家挪。刚到院门口,就见父亲用独轮车堆起的“地瓜山”,沾着泥土的地瓜滚得满地都是,空气里飘着新鲜地瓜的清甜,混着泥土的气息,格外踏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部分地瓜会放进地瓜窖里存着新鲜吃,剩下的大多要晒成地瓜干——这是冬天最耐存的口粮。接下来的日子,晒地瓜干成了全家人的头等大事。天一擦黑,煤油灯笼就亮了,各家各户“嚓嚓”的擦地瓜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深秋夜里的民谣。擦地瓜的家什叫“擦床”,是父亲亲手做的:长方形木板中间凿个口,牢牢嵌着锋利刀片,刚好能把地瓜擦成均匀的薄片。母亲是擦地瓜干的好手,她坐在小板凳上,左手按住搁在篮子上的擦床,右手攥着地瓜往前推,刀片划过地瓜的“嚓嚓”声脆生生的,不一会儿,篮子里就堆起薄薄的地瓜片,在灯光下浸着晶莹的汁水。我和弟弟蹲在旁边,把地瓜上的泥疙瘩抠干净,偶尔也想试试——刚开始握大块地瓜还觉得容易,可越擦越小,手一滑便碰到刀片,指尖渗出血珠,吓得再也不敢碰,只能乖乖给母亲递地瓜,帮父亲运地瓜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难忘的是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院墙上结着白花花的霜花,我和弟弟被父亲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往村头自家晾晒地走,要把鲜地瓜片一片片摆开——既不能叠着,也不能留太大空隙,得让每片都晒到太阳。小手冻得通红,左手麻了就揣进怀里暖一暖,换右手接着摆;没摆一会儿,对露水过敏的手就肿得握不住拳,可看着满地没摆完的地瓜片,还是咬着牙坚持。碰上好天气,晒上三四天,地瓜片慢慢缩水,泛着奶白色的光,收回家再晾几天,母亲便把它们收进专用的粮囤——那是我们一冬的口粮。可赶上连阴雨,就只剩揪心:地瓜片发黏、发黑,甚至长出绿毛。母亲垂着眼,指尖轻轻捻掉地瓜片上的霉斑,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叹着气挑出坏的扔掉,眼眶微微发红;剩下的摊在堂屋等天好再晒,就算带着淡淡的霉味,也舍不得丢一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地瓜、地瓜干、地瓜面玉米饼子,这三样顿顿登场,构成了我们一冬的肠胃记忆。若论滋味,蒸地瓜干干涩得如同嚼蜡,最是难以下咽;因此,一锅出的煮地瓜和烀饼子,便成了清苦日子里难得的“大餐”,连制作过程都染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亲总是先将地瓜干磨成粉,掺上少许金黄的玉米面,用温水徐徐和匀。她粗糙的手掌反复揉拍,直到那团面变得温顺服帖,捏成椭圆形,再“啪”一声,利落地烀在烧热的大铁锅内壁上。灶膛里,柴火正旺,跳动的火苗温柔地舔着锅底,不多时,饼子边缘就渐渐烤得焦脆;锅底煮着胖乎乎的地瓜,锅中间还蒸着一大碗拌了葱油的咸菜。掀开锅盖的瞬间,热气裹着甜香、面香、咸香飘满屋子,勾得人直咽口水。我总等不及凉透,伸手就去捏最软的地瓜,烫得直甩手也舍不得放——软乎乎的瓤子几乎能淌下来,甜得像蜜。吃饱后就着蒸咸菜,再啃一大块外焦里软的地瓜面玉米饼子,撑得肚子圆圆的,浑身都舒坦满足。有时候,母亲也会将煮熟的地瓜特意切成片或条,晾干后我们俗称“干地瓜”,又甜又劲道,成了我们难得的零食。然而,再好的东西也经不住日复一日地吃,地瓜带来的胃酸,总在不经意间涌上来。村里不少人都因此落下了胃病的根子。那时,老师常说“考上学,吃国库粮;考不上,回家啃地瓜”,这话像一根无形的鞭子,轻轻抽在我们幼小的心上,让我们捧着地瓜时,也暗暗憋着一股劲,盼着有一天能真正摆脱顿顿吃地瓜的日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比起顿顿吃地瓜、晒地瓜干、啃地瓜面玉米饼子的苦涩,野外烧地瓜的记忆,是七十年代里属于我们孩子最鲜活的甜,像撒在岁月里的糖,一想起就满是暖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几个半大孩子,挎着空篮子,踩着田埂上的枯草往坡地跑,风里的凉意根本挡不住脚步的轻快。有人蹲在沟坡上刨坑、整平坑底,再搬来土坷垃垒起矮矮的小土灶,用碎土把缝隙填实;有人钻进树林抱枯树枝和干草,跑回来时裤脚还沾着草籽;有人负责站岗,紧盯着护林员的动向;我和伙伴则猫着腰在地瓜地里找——专挑藏在土缝里的小地瓜,圆滚滚的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暖乎乎的,像偷藏了什么宝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火柴“咔嚓”一声擦出火苗,干草瞬间燃起来,橙红的火苗顺着土灶往上窜,柴草“噼啪”作响。我们轮流添柴,直到土灶烧得通体暗红,便七手八脚往里面扔地瓜——要准,得扔到底火最旺的地方;要匀,怕重叠焐不熟。紧接着把烧烫的土灶推倒,严严实实地盖在地瓜上,再覆一层细土,几缕青烟从土缝里慢慢冒出来,像给地瓜盖了层暖被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等待的时光最是难熬。我们坐在土坡上,一会儿用树枝扒拉扒拉土,一会儿凑过去闻闻香味;风里渐渐飘来地瓜的甜香,混着柴火的焦气,勾得人直咽口水。终于等不及了,用树枝小心扒开土,滚烫的地瓜露出来,外皮烤得焦黑,还冒着热气。大家你推我搡,笑声混着焦香满坡飘。抢到手的赶紧在地上摔几下,捏着蒂头拎起来,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在两手间飞快倒换,用袖口草草一抹,便迫不及待地掰开——金黄的瓤子裹着热气,甜丝丝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咬一口,又面又甜,还带着柴火特有的焦香,烫得直哈气也舍不得吐,连沾在手指上的薯泥都舔得干干净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日子好了,馒头、米饭成了家常,地瓜反倒成了稀罕物——超市里裹着保鲜膜,街头的烤地瓜炉冒着甜香。偶尔买一个,剥开焦黑的外皮咬一口,还是当年的甜,却少了几分童年的烟火气:少了煤油灯笼下“嚓嚓”的擦地瓜声,少了小伙伴围着土灶抢着扒地瓜的热闹,更少了那份在贫瘠岁月里,一家人相守、伙伴相伴的坚韧与欢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只有在霜降时节,风里飘着凉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些摆晒地瓜干的冻手,想起母亲煮的地瓜、蒸的地瓜面玉米饼子,想起和小伙伴围着火堆等烧地瓜的时光。那些苦里裹着甜的地瓜记忆,早已刻进了岁月里,不仅是我们这代人最珍贵的念想,更藏着一代人在艰难里寻暖、在平凡中守乐的底色,温暖着往后的每一个秋天和冬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图片选自网络,侵删)</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