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月的桥山,是被一场蒙蒙细雨浸透的。那雨,并非倾盆之势,而是如烟似雾,将整片天地都笼在一张轻柔的、银灰色的网里。我们八人,驱车而至,一下车,便被这无边的静穆与湿润包裹了。人声、车鸣,都仿佛被这雨丝吸收殆尽,周遭只剩下一种历史的呼吸,沉甸甸地,却又温柔地拂面而来。</p><p class="ql-block">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在那棵传说中的“黄帝手植柏”下停住了。初见的那一刻,呼吸似乎为之一窒。它哪里是一棵树,分明是一座墨绿色的、沉默的山岳。树干粗粝如龙鳞,需得多少人张开臂膀,才能合抱得住?那上面每一道皴裂的纹路,都像是刻进竹简的古老文字,记载着五千年的风雷与日暮。雨水顺着深壑缓缓流淌,像是它无声的泪,又像是滋养它不朽生命的甘霖。</p><p class="ql-block">我仰起头,树冠如巨盖,直插云霄,那苍郁的绿意,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将这周遭的时光都染成了青铜的颜色。我伸出手,好想去抚摸这先祖抚过的树身,去感受先祖留下的余温。我想,它定然是记得的:记得嫘祖采桑的柔影,记得风后布阵的玄机,也记得仓颉作书时,天雨粟、鬼夜哭的撼动。它不言,却道尽了一切。</p><p class="ql-block">离了古柏,再去细读那些历代的碑刻。自汉唐至宋元,由明清及今朝,一块块石碑,便是一幕幕凝固的史诗。有些字迹已被岁月磨洗得模糊,与苍苔融为一体;有些却依旧笔力遒劲,透着刻石人那份穿越时空的虔敬。我仿佛看见,无数身着不同朝代衣冠的身影,与我在此地重叠。他们也曾在此驻足,在此沉吟,在此发出“逝者如斯”的慨叹。我们问着同样的问题:“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p><p class="ql-block">这追问,一直萦绕在心间,直到我立于黄帝陵墓之前。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仅是一座朴素的土冢,静卧于参天古木的环抱之中。然而,正是这种至极的朴素,生出一种磅礴的力量。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恢弘,一种历经万劫而归于淡定的安宁。先前的纷扰、俗世的汲营,在这股浩然之气面前,忽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也正是在这片宏大的宁静里,我心中那团迷惘的雾,竟悄然散去了。</p><p class="ql-block">我的来处,便是这里了。是这黄土,这古柏,这碑文,这延绵不绝的香火。我的血脉里,流淌的是与这土地上千千万万人同源的血;我的精神底色,是由这古老文明一笔一笔描绘而成。我如一滴水,今日终于见到了浩瀚的源头,知道了自己的归途,也终将是融入这片文化的长河,奔流不息。人生由此,忽然变得踏实而清晰。</p><p class="ql-block">归途中,我对同伴轻声说道:“真想有一日,能带着我们的孙儿辈再来。”让他们也来摸摸这棵柏树,也来感受这风中的雨意。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根,深植在这片名为“桥山”的厚土之下;让他们从骨子里生发出一种自豪——我们,都是炎黄子孙。</p><p class="ql-block">此行之前,我已拜谒过舜帝的陵寝,也登临过神农祭坛。而这归途,我还想去看看炎帝陵。我想将这文明的源流,这精神的谱系,一一走过,印在心底,刻入魂灵。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透出一抹淡淡的晴光。我摇下车窗,让那混合着泥土与柏叶清香的、古老而又年轻的风,满满地吹了进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