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夜,是被梦叩醒的。</p><p class="ql-block">不是试探的轻叩,是“咚”的一声巨响,心门为之洞开。你们便携着一身往昔的月色,毫无预兆地,涌到了我的眼前。</p><p class="ql-block">阿奶,我又闻见了,您发间那淡淡的皂角清香;又看见了,您低头缝补时,颈弯那一抹温柔的弧度。您走的那夜,就那样静静地背着我睡去,我以为您只是太累了……直到我的指尖触到您冰凉的掌心,才知道您这一去,竟是远到永不再见。</p><p class="ql-block">家公,您那双在田埂上磨砺了一生的、宽厚而粗糙的手,又一次习惯性地,把生活的重担往自己怀里猛地一拽,为我挪出了半尺的轻松。我几乎能感受到那掌心传来的、属于太阳的余温。</p><p class="ql-block">还有您,我的大舅。您气喘吁吁地跑来,在我踏入考场的最后一刻,解下腕上那块珍视的手表,郑重地为我戴上。“别慌,”您说,“看好时间,稳稳地答。”那一刻,您交付给我的,不只是一段刻度,更是沉甸甸的安稳。</p><p class="ql-block">在梦里,我们不说离别,不提那些肝肠寸断的瞬间。我们只说灶上煨着的那锅汤火候正好,只说场院里的稻谷是否干爽得能入仓,只说孩子们的工作是否顺心……尽是这些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洁的琐碎。可就是这些寻常话语,像最绵密的丝线,一针一针,细细缝补着我这颗破碎了太久的心。</p><p class="ql-block">醒来,枕畔空荡,万籁俱寂。可这屋里的角角落落,分明还萦绕着你们的气息,回荡着你们的乡音。那一瞬间的“惊”,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确认,几乎将我淹没——原来你们从不曾远离,一直就住在我心房的褶皱里。</p><p class="ql-block">这三十年,人生半程。命运像一场无情的风,从一朵花开,到一场叶落,将我身边的你们,一个一个地带走。每一次,都像是从我生命的版图上,生生剜去一块血肉。我捂着伤口,在废墟上学着站立,以为那磨出老茧的坚强便是答案,却不知悲伤早已被熬成坚硬的石头,沉沉地压在心底。</p><p class="ql-block">于是我不敢再轻易去爱,不敢再全然去信。当婚姻的舟楫也沉没于人海,我便将自己放逐,对着陌生的耳朵倾吐心声。那是何等的悲凉,又是何等的渴望!我将路人引为知己,在散尽千金的共鸣里,寻求一份短暂的慰藉,只因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场刻骨的“失去”。我把心门紧闭,却又渴求一丝缝隙里的微光。我这重情重义的性子,被现实伤得千疮百孔,却依然笨拙地、执拗地,向往着一份纯粹的暖意。</p><p class="ql-block">直到今夜,直到这个梦。</p><p class="ql-block">你们用一场无声的团聚,轻轻拂去我肩头的尘埃。我听见你们在说:孩子,我们疼你、爱你,不是为了让你背着沉重的墓碑行走的。你看,我们很好。在你的记忆里,我们永远年青,永远笑意盈盈。我们活在你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里,活在你望云出神的刹那,活在你如今更加坚韧、更懂得慈悲的眉宇间。</p><p class="ql-block">生死是什么?我忽然间,好似触到了它的轮廓。它不是一道斩断一切的铁闸,它是一条温柔的河流。你们在彼岸,我在此岸。我们望着同一片星空,听着同一阵风吟。今夜,是那河上忽而升起的薄雾,让我得以渡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了你们。</p><p class="ql-block">眼泪此刻才无声地滑落,不是咸涩的,是清甜的,像叶尖的秋露。那压了我半生的石头,终于在这泪水中化开,成了滋养生命的、松软的泥土。</p><p class="ql-block">夜,已深有点凉。</p><p class="ql-block">我抚摸着胸口,那里不再是空落落的疼,而是被一种无比饱满的、温热的爱所充盈。那是你们留给我的,唯一的,也是永恒的遗产。</p><p class="ql-block">从今往后,我依然会用我这颗重情重义的心,去爱这烟火人间。我会好好地吃饭,好好地走路,会对初生的婴孩微笑,会为绽放的野花驻足。我会连同你们的那一份,更热烈、更坦诚、更无所畏惧地活下去。</p><p class="ql-block">因为我知道,当我真心微笑的时候,你们就住在我的笑容里。</p><p class="ql-block">当我终于能坦然面对一切的时候,你们,就站在这坦然的中央,与我同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