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尺遥

吴民

　　根据民间街坊故事改写

——题记

禅岩寺漏米窝前，秋岚渐重。几片经霜的枫叶悄然飘落，无声融入青苔石径。峨眉山长老云觉，一身金线镶边的袈裟在暮光里闪烁，宛若流动的霞彩；勉县金泉寺的真悟和尚则慢悠悠地啜饮随身携带的紫砂壶中的茶汤，目光却如自在游走的野鹤，飘忽不定。而此间的主人，禅岩寺的了尘，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安静盘坐，恰似山壁上一块不言的石头，默默注视着两位远客。

三僧原本讲经论道，较量禅机。云觉大师的声音首先扬起，他手中的鎏金禅杖一点石阶：“山僧来自峨眉——普贤道场，五岳之秀甲天下。贤首法藏祖师曾言：‘此山胜概，冠绝寰宇。’”他眉宇间分明浮动着不容置疑的尊贵：“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三尺三！梵刹巍巍，岂是寻常伽蓝可比？”

真悟和尚放下茶壶，粗布衣袖拂过石上微尘，笑声带着一丝粗粝：

“云觉师兄此言差矣！勉县金泉寺，乃智顗大师昔年驻锡之地，一部《法华玄义》光照千年。寺中古塔乃隋文帝敕建，塔尖直指紫微：勉县有座塔，离天一尺八！区区三尺三，何足道哉？”

两人言辞锋利，目光在空中相遇，撞出无形的火星。局中人浑然不觉，言语里的机锋已化作微凉的秋意，悄然裹紧了山坳。唯有漏米窝那缕渗出的涓涓细流，依旧潺潺如诵经。

云觉与真悟争得面红耳热，同时转向一直沉默的了尘：“大师乃此地主人，难道禅岩竟无一物可示人？”

了尘缓缓抬首，黝黑脸庞上皱纹如石刻般深邃：“阿弥陀佛。老衲山寺粗鄙，不敢与二位宝刹争锋。”

两僧眼中顿时浮起一丝期待与得意交织的光芒。

了尘的目光却投向远处宁强县城隐约浮现的轮廓，声音忽然变得沉稳：“只是……明日若得闲暇，请二位移步敝县，望一望那钟鼓楼，便知高下。”

云觉与真悟几乎同时前倾：“究竟多高？敢请明示！”

暮色四合，了尘的声音融入渐起的山风之中，清晰得如同古寺钟声：

“宁强有座钟鼓楼——”他略作停顿，仿佛要将千钧重量沉入肺腑，“半截嵌入天里头。”

刹那间，风凝云滞。云觉手中的鎏金禅杖“哐当”一声砸在青石上，真悟的紫砂壶盖则失手坠地，碎成了几瓣伶仃的月光。两位高僧圆瞪双目，脖颈僵硬如石刻，嘴唇微张，却吐不出半缕气息；那无形的惊愕仿佛利爪攥紧了他们的喉咙，连呼吸都凝固在胸腔里。周遭只剩下溪涧亘古的低吟，衬得这惊骇愈发沉寂如渊。

次日清晨，三僧立于县城之外高坡。云层压得极低，灰白如铅。真悟和尚眯着眼，手指斜指向天：“师兄请看，那云中孤峭的一角，莫非便是……”

话音未落，一阵浩荡山风猛然撕开浓雾帐幕。只见一座孤拔的钟鼓楼刺透云海而出——它那被晨曦镀亮的飞檐斗拱破开低垂的天幕，竟真像是无垠苍穹里长出的一段峥嵘脊骨。楼身的中段根本埋入了云端以上不可测的深处，仿佛不是云在缠绕楼阁，反倒是那楼如巨楔，将天穹生生钉穿了半截！

云觉和真悟仰面僵立，颈骨几乎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神早已失却了僧人的澄澈，唯有巨大的惊怖在其中翻涌。原来昨日听闻那七个字，竟非虚妄狂言，而是此身此刻所见到的天地奇观——半截嵌入天里头，原来并非比喻，乃是天地造化以目击之痕刻下的无言谶语。

云觉缓缓收回视线，脸上倨傲褪尽，只余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困惑：“了尘师兄……这……这究竟是何等法门？”

晨光浮动，了尘的僧衣染上一层淡金，脸上的沟壑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法门？何曾有法门。”他遥指那吞没了半座楼宇的流云苍天，“离天三尺三、一尺八，抑或嵌入其中，不过是人心丈量的一把尺子。此楼再高，亦非我佛栖身之所。佛性广大，岂在高处？”

他平静的声音飘拂而过，如同溪水流淌过石缝，“争此高低，与世人争名夺利何异？倒是那漏米窝前默默渗出的泉水，滋养草木，无声无息，更近‘无住生心’四字真意。”

云觉与真悟怔立原地，久久无言。曾经胸中汹涌的意气、口舌争胜的锋芒，此刻恰似脚下云雾，被风拂过，消散得无影无形。仰头望去，钟鼓楼依旧半截在云上，半截在人间，肃穆地注视着尘世。此刻那巍巍矗立之物，分明成了天地间最宏大的一记棒喝。

争高之心一旦平息，山岚反而变得格外清冽。下山路上，三人沉默不语，步履却轻盈了许多。钟鼓楼巨大的身影在身后渐渐模糊，最终被苍翠山峦温柔收纳。天宇辽远，钟鼓楼固然刺穿了云雾，然而真正需要被叩醒的，终究是人心深处那点执拗的尘垢。

身畔山溪低语，溪水流经之地，草木默默生长。原来真佛不在天上楼阁，而在人间那无声滋养万物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