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梁下的阴影

一念

<p class="ql-block">民国二十一年,豫西的伏牛山刚褪了雪,山坳里李家的土坯房就拆得只剩下半堵残墙。李士章蹲在墙根抽烟,烟杆是他爹传下来的老物件,铜烟锅被岁月磨得发亮,火星子落在新翻的黄土里,滋滋地冒了点白烟。他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刚过晌午,把谭修慧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正弯腰拾掇拆下来的旧瓦片,灰布褂子后背洇出一大片汗湿的印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爹,匠人师傅说后晌就来打地基,长乐和家珍也该到了吧?”谭修慧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往村口的方向飘。李士章磕了磕烟锅,把烟蒂摁进土里:“早说了让他们今早动身,估摸着也该到了。这新房子,可是要给长乐当家的,得让他两口子称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话刚落音,就听见村口传来驴车的轱辘声,还夹杂着吴家珍清脆却带着点冲劲儿的嗓门:“爹!娘!我们来了!”李士章和谭修慧赶紧迎上去,只见李长乐牵着驴车,车辕上坐着吴家珍,她穿着一身新做的蓝布旗袍,手里攥着块绣花手帕,脸上带着几分急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快下来歇会儿,路上累坏了吧?”谭修慧上前想扶吴家珍,却被她轻轻推开。吴家珍跳下车,目光扫过正在平整土地的几个匠人,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爹,娘,这地基怎么还没开始打?我看这土都没夯实,到时候房子塌了可怎么办?”她的声音不小,正在忙活的匠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向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士章赶紧打圆场:“家珍啊,匠人师傅都是老手了,懂行,你别着急,先进屋喝口水。”可吴家珍根本不听,径直走到一个正在摆弄石头的匠人面前,指着那块石头说:“你这石头选的什么破玩意儿?边角都不规整,垒在地基里能结实吗?赶紧换块好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匠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叫关宏明,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手上布满了老茧。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说:“大妹子,这石头是我特意挑的,硬度够,就是模样差点,不影响结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影响?我看你就是糊弄人!”吴家珍拔高了嗓门,“我家盖房子可不是小事,要是因为你这石头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责任吗?今天你必须把这石头换了,不然这活就别干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关宏明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从十五岁就跟着师傅学木工和泥瓦匠,在这一带干了三十多年,还从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但他看了看一旁陪着笑脸的李士章,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转身让人换了块石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从这天起,吴家珍就像是跟匠人较上了劲。地基刚打好,她就蹲在旁边看,一会儿说水泥拌得太稀,一会儿说钢筋扎得不够密;墙体刚垒到半人高,她又嫌砖缝太大,灰抹得不均匀。每天从早到晚,工地上总能听到她的数落声,匠人们一个个都憋了一肚子气,却又不好发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关宏明心里更是窝火。他师傅当年不仅教了他手艺,还传了他一些旁门左道的法子,说是“阴毒整人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师傅临终前再三嘱咐,这法子损阴德,用了会遭报应。这么多年来,关宏明一直记着师傅的话,从没动过这个念头。可吴家珍天天这么吵,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天傍晚,工人们都收工走了,关宏明借着收拾工具的名义,在工地上多待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又拿出一把小剪刀,借着夕阳的余晖,飞快地剪了一个小人。小人的眉眼剪得模糊,但能看出是个女人的模样,他还在小人的胸口处用红墨水画了一个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安大门的时候,关宏明特意主动请缨去安门梁。他趁着其他人不注意,飞快地把那个纸人塞到了门梁的缝隙里,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咒骂什么。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房子很快就盖好了,红砖墙,黑瓦顶,院子里还铺了青石板,看着就气派。李家人欢天喜地地搬了进去,李士章和谭修慧看着崭新的房子,笑得合不拢嘴,李长乐也一个劲地说满意,只有吴家珍,还在挑三拣四,一会儿说窗户的玻璃擦得不干净,一会儿说院子里的花种得不好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没住多久,吴家珍就出事了。那天早上,她起床后就觉得浑身没力气,头晕得厉害,还一个劲地呕吐。谭修慧以为她是累着了,赶紧给她熬了点小米粥,可她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长乐赶紧去村里请了郎中,郎中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摇着头说:“脉象紊乱,舌苔发黑,我也看不出是什么病,还是赶紧送城里的大医院吧。”李士章和谭修慧一听就慌了,赶紧找了辆马车,把吴家珍送到了县城的医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县城的医院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她身体虚弱,开了些补药就让回来了。可吴家珍的病情越来越重,躺在床上起不来,吃什么吐什么,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家人急得团团转,又把吴家珍送到了省城的大医院。省城的医生用了各种先进的仪器,做了全面的检查,可结果还是一样,查不出任何病因。医生们也束手无策,只能给她输点营养液维持生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吴家珍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那天晚上,她拉着李长乐的手,声音微弱地说:“长乐,我好像不行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爹娘和晓鸿……”话没说完,她的手就垂了下去,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家人悲痛欲绝,好好的一个人,搬进新房没几天就病了,还查不出病因,最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谭修慧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会这样啊?好好的房子,怎么就成了催命符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士章蹲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也满是疑惑和悲痛。他想起盖房子的时候吴家珍和匠人的争吵,又想起关宏明当时阴沉的脸色,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赶紧让人去村里找关宏明,可村里人说,关宏明在他们搬进去后没多久,就收拾东西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李长乐带着儿子李晓鸿去邻村走亲戚,偶然间听到有人说起关宏明。那人说,关宏明当年离开村子后,去了南方,没过几年就得了一场怪病,浑身溃烂,疼得死去活来,最后也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说,他是用了什么损阴德的法子,遭了报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长乐听到这话,心里猛地一震,他想起母亲当年的话,又想起父亲曾经的疑惑,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他站在原地,望着远方,心里五味杂陈。那座曾经承载着一家人希望的新房子,如今却成了他心里永远的阴影,门梁下那个小小的纸人,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恩怨情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晓鸿看着父亲凝重的表情,拉了拉他的衣角:“爹,你怎么了?”李长乐回过神,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晓鸿,以后做人要懂得宽容,不要随便与人结怨,不然早晚都会遭到报应的。”李晓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他不知道,父亲这句话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痛和悔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座房子依旧矗立在山坳里,红砖墙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有些斑驳,黑瓦上也长了些青苔。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风吹过院子,仿佛能听到细微的呜咽声,像是吴家珍的哭诉,又像是关宏明的忏悔。而门梁下的那个纸人,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化为尘土,可它带来的悲剧,却永远留在了李家人的记忆里,提醒着人们,一时的冲动和怨恨,往往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