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外公高大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文/阿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小时候,常伏在外婆温热的背上,穿过湿漉漉的晨雾去市场。菜贩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沾着露水的青菜在竹筐里翠生生地发亮。卖菜的阿婆总会用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哟,这不是高大聪的外孙嘛。"我歪着头想:外公明明姓李,怎么大家都叫他高大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个童年。直到某个夏夜,我们全家在阳台上乘凉,外公摇着蒲扇,我才鼓起勇气问他。他哈哈大笑,蒲扇在我头顶轻轻一拍:"个子高,人又聪明,街坊们瞎起的!"月光透过榕树的缝隙,在他眼镜片上跳跃,那一刻,我觉得外公像个老神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确实高,一米七几的个子在岭南人中,像棵挺拔的木棉树。他爱穿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四个兜总是鼓鼓的——左边装着老花镜和放大镜,右边是铅笔头和卷尺。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永远含笑的眼。这双眼见过战乱年代的烽火,也见过珠江水上的明月,最后都沉淀成温和的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关于外公的传奇,我最爱听的是他月夜打"河怪"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该是个怎样的夜晚啊——月光洒在乡间土路上,像铺了一层银霜。外公骑着那辆老摩托,猎枪斜挎在身后,车灯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孤独的光柱。乡人说的"河怪"在江心作祟,搅得渔船不敢出航。他在江边守到后半夜,终于等到水面翻涌。"砰——"枪声惊起宿鸟,等把那"怪物"拖上岸,才发现是只圆滚滚的江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家伙的眼睛啊,"外公后来跟我们描述,"在月光下湿漉漉的,像在埋怨我打扰了它的美梦。"他摸摸鼻子,语气里带着歉意:"要是知道是江豚,我就不开枪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件事后来被他画进画里——月色朦胧的江面,一只江豚跃出水面,题诗是:"误把江豚当水怪,至今犹悔月明中。"他的画册里,这样的故事还有四十九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亲手盖的小洋楼,是我们整个童年的乐园。那红砖墙会呼吸,夏天透凉,冬天藏暖。我最爱趴在地板上,看午后的阳光透过扇形窗楣,在木地板上画出一个个流动的光斑。那些硬木楼梯被几代人的脚步磨得发亮,我们光着脚丫上下跑,木头发出咚咚的响声,像在给我们伴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木头啊,"外公常敲着楼梯扶手,"比人的骨头还硬。"他的手指划过木纹,像在抚摸老朋友的脊背。确实,当年小偷来偷梁,锯子都崩了齿。邻里说起这事就笑:"高大聪家的木头,跟他一样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倔强的木头见证了太多——它见证过日本兵靴踏过的慌乱,见证过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也见证过外婆离世时的悲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走的那年,木楼梯第一次显得如此沉重。送葬的队伍从东川路一直排到巷口,大舅举着白色的灵幡,像举着一朵忧伤的云。外公走在队伍最后,回到家里,手一直搭在楼梯扶手上,仿佛要从这坚硬的木头里汲取力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走后,外公的钓鱼更勤了。每到周日,他就在江边支开那张"花篮罾"——那是他用旧伞骨做的,铅柱是我们攒了三个月的牙膏皮熔铸的。每天早晨,我们争着把用光的牙膏管递给他,看他用小刀仔细剖开,收集里面残留的锡箔。那时的牙膏管还是铅锡合金的,在煤炉上熔化成银亮的液体,浇铸进模具时冒出青烟,有种神秘的美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多数时候,外公只拎着空网回家,却乐呵呵的:"今天鱼儿开会,没空理我。"或者:"它们说我钓技太差,不肯上钩。"我们笑他,他也不恼,慢悠悠地收拾渔具,哼着不成调的粤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直到他长孙周岁那天,网里突然沉甸甸的。外公慢慢收网,手都在抖——是条十几斤的大鲤鱼!鱼鳞在晨光中闪着七彩的光,尾巴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珠像一颗颗钻石。他蹲在江边,看着扑腾的鱼,眼泪突然就掉进了江里。"外婆保佑,"他轻声说,"这是给孩子的礼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的猎枪锁在钢柜里,钥匙永远挂在他裤腰上。但我们孩子更爱看他做子弹。那些黄铜弹壳被他擦得锃亮,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他先用小勺舀起黑火药,那动作轻得像在喂婴儿;再装入铁砂,最后用圆纸片封口。整个过程像一场庄严的仪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回我偷偷伸手想摸火药,他轻轻拍开我的手:"小崽子,这个可不能玩。"转头却递给我一把小锉刀:"来,帮外公磨这个钩子。"那把锉刀现在还在我的工具箱里,生锈了,却依然锋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难忘那个中秋前,"矮仔黄"摔倒在楼梯上。那时家家都用木马桶,"矮仔黄"负责收粪,逢年过节总会送些番薯芋头表示感谢。那天他提着粪桶下楼,突然腿软,粪水像瀑布一样从楼梯泼洒而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股味道啊!邻居们都捂着鼻子躲开,外公却第一个上前扶起他:"伤着没有?年节下的,可别摔坏了。"说着竟蹲下身,用抹布一点点擦起来。我记得"矮仔黄"眼眶红红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股味道过了三天都没散尽,可外公说:"人活着,谁还没个狼狈时候。将心比心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晚年他天天步行买报,从家到报亭要穿过两个巷口,一座小桥。我说替他订到家,他瞪眼:"你懂什么?走路时能听见麻雀吵架,能看到木棉花掉在谁家屋顶。坐在家里,报纸就只是报纸;走在路上,报纸就是整个城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用脚步丈量这座城市的温度。春天看木棉吐絮,夏天在桥头听人唱粤剧,秋天捡榕树籽,冬天看晨雾中的炊烟。这份报纸,他读的是油墨外的市井人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现在我也老了,却还保留着早晚读报的习惯。有时翻着报纸,会突然听见木楼梯咚咚的响声,听见江边收网的水声,听见外公清嗓子的声音——"咳,咳",像在提醒我:慢点走,看看路上的风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年拆迁时,我特意去看了老楼最后一眼。推土机下,红砖散落一地,那些硬木梁却依然倔强地交错着,像外公不肯弯曲的脊梁。我捡了一块木片收着,偶尔拿出来闻闻,还能闻到童年的味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是在九十一岁生日那天走的。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去茶楼,和服务生聊了会儿天气,喝了最后一口普洱茶。回家时,他在门口的摇椅上坐下,说"我歇会儿",就再没醒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邻居都说这是修来的福气。我想,这或许是他一生与人为善的回报——连老天爷都不忍心让他受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我常想,外公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那本发黄的画册,那把生锈的锉刀,还有刻在骨子里的善良与坚韧,比什么财富都珍贵。每当我遇到难处,就会想起他江边垂钓的背影——那么安静,那么执着,仿佛在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像他常念叨的那句:"鲤鱼喜钻花篮,只要耐心等待,总会等到想要的那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2025年10月18日修改于广州</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