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丽自述（连载）：我“站”起来了 第二章 第2节

安先生

　　

2. 为看护照料我 推延一年婚期的大姐出嫁了

2002年 和大姐在北京

从医院回家后，几乎每天都会有人陪伴在我身边，我很少和她们说话，她们就远远地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只有这样才放心。有时，妈妈有事外出，爸爸就必定呆在家里。他俩不辞劳苦地陪伴我，更增加了我内心的痛苦和愧疚。我让他们去忙自己的事，说我不会有事的，可他们总是不听我的劝说，只会偶尔尝试让我独自一个人在家。那些日子，各种复杂的思绪折磨着我，不安、厌倦、孤独、寂寞和对父母的歉意……

回家后的那个腊月二十八，是镇上那年最后的一个集市，爸爸有事外出，妈妈要到镇上买些年货，走之前她说要找个人在家陪我，我拒绝了。我说，终有一天我要独自面对这种生活，不可能永远让别人一刻不离地陪伴在我的身边，让我锻炼一下也好。在我的坚持下，妈妈勉强同意了，但还是不停地问我独自呆在家里行不行。我让她放心地走，说会照顾自己的。妈妈走时，把我需要的东西放在我可以拿到的地方，并再三叮咛我说要小心，别摔倒。妈妈走了，房间里悄无声息，我如往常一样翻开了手边的书。书，是我生活中除了友谊之外的另一份寄托和失意时的安慰。书，让找回了以前的快乐，忘记了现在的痛苦。

不知不觉，妈妈已经离家三个多小时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为了控制不上厕所，没喝一口水，刚开始没有感觉这有多大的痛苦，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天气寒冷及饥饿感，我的控制力在逐渐减弱。独自一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想着自己的一生都将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越想越痛苦。我不是无法面对孤独，而是无法接受这种什么都要别人照顾的生活方式。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往常每天都有人在我身边，我不可以在她们面前流泪。然而今天，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宣泄心中压力的机会。我哭了很久，哭过之后的感觉竟是那样的轻松。

估计妈妈快要回来了，我轻轻擦干眼泪，用镜子照了照脸，摆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笑容，恢复了平静。不一会，窗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妈妈回来了。我又一次拿起书，似乎在很入神地看。妈妈一进门，就问我有没有事，我成功地掩饰了过去，妈妈没有察觉我的细微变化。这一天，是自己车祸后的第一次独处，虽说很艰难，但心中也有一种未曾有过的自信和喜悦。以后这样的日子也许会更多，我必须去面对，去做更多的尝试，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会适应独处的生活方式。我期待着！

过年了，大姐要结婚了。大姐的婚期本是在我出车祸前定下来的。可是，由于我的那场灾难，大姐的婚期延期了。我住院期间，大姐在病房照顾了我整整一年。那些日子，大姐每天不停地奔波于医院、车站，不知遭受过多少人的冷言冷语。她所经受的痛苦、打击一点也不比我少。有许多痛心的事，她不让我知道，独自承担着。更多时候，大姐为了避免别人伤害我，常常要和那些不知道尊重人的人周旋，甚至争吵。

我刚住院那会，我的窗前时常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她们出于对我伤势的好奇，总会指着我、议论我是一位没有双腿和左臂的女孩。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伤情，大姐为了防止她们的七嘴八舌引起我的怀疑，就好言相劝围观的人，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能把她们打发走。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伤势，大姐更害怕别人会伤害我，只要看到有人在我的窗前议论，就会没好气地把她们赶走。

记得1997年6月26日那天，长期卧床引起了肾结石并发症又一次大发作，痛得我在床上翻来滚去。我用唯一的右手紧紧地抓住床边，牙齿用力地咬着被角，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疼痛更加剧烈地折磨着我虚弱的躯体，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滚流下，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强忍着，希望能像以往一样能挺过去，然而我失败了，大声哭泣起来，忘记了自己是个要强的女孩、是个从不为病痛而哭的坚强女孩，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痛苦而同情怜悯我。我撕掉了床头平时最喜欢的一幅字画“执着”，摔掉了朋友送给我最喜欢的风铃，以此宣泄我肉体上的痛苦。

我的哭声传遍了病房、整个病区。许多人被我的哭声吸引而来，围在我的窗前和门口，一阵阵嘈杂的议论声盖过了我的哭声。知情的告诉不知情的，说我是一个没有双腿和左臂的女孩。于是，一双双眼睛不停地打量我，似乎在看一个怪物，不，应该说是在看一个世间少有的怪物。她们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被子看清我的残肢。我已经被病痛折磨耗尽了力气，只有微微颤动的嘴角在表明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此时，姐姐看着我，也和我一样在哭泣……

我哭了很久，几乎虚脱，哭声渐渐停了。这时，病房外的议论声变得更加嘈杂起来。姐姐知道那些难听的闲言碎语会给个性要强、讨厌别人同情和怜悯的我带来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伤害。于是，她擦掉眼泪，走向门前，劝说她们离开，给我一个安静的空间。知趣的人走了，不知趣的却还站在那里。大姐看着病床上的连呻吟声都快消失的我，再也无法容忍，冲着她们厉声喊道：走开！走开！看什么看，不自觉，有什么好看的……

在大姐一次又一次的驱赶声中，一个老太太和姐姐争吵起来，强词夺理地说：这又不是你家，你管得着吗？我们爱看谁看谁，不就是这样的人吗？看又怎么了？……这个老太太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来劲了，大姐怒不可遏，大步走上前去，差一点就要煽那个老太一巴掌，幸好医生和护士闻讯赶来，把围观的人都赶走了，才避免了一场不该发生的纠纷。

大姐出嫁的日子渐渐近了，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住院一年中大姐对我的关心和呵护，回忆着大姐所遭受的绝不低于我承受的痛苦和打击，回忆姐姐细心照顾我的一幕幕，眼泪禁不住地在眼里打转。我一直都害怕大姐婚嫁这一天的到来，害怕姐姐离开这个家，害怕在姐姐大喜的日子里我会无法控制自己而流泪。那样不仅会给姐姐带来痛苦，还会给父母、亲人、朋友带去不必要的烦恼和忧伤。

尽管我害怕，大姐出嫁的日子还是来了。那一天，有很多人来向大姐贺喜，同时也是来看望我。我用笑容掩饰着内心的痛苦与无奈，面对着每一位关心我的人。在阵阵鞭炮声中，大姐要出阁了，我害怕面对的时刻到了。大姐穿上了漂亮的新娘嫁衣，那一刻，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但我知道此刻无论我有多大的痛苦，也不可以流泪，要让姐姐做一个快乐的新娘。于是，我打开了随身听，让放大音量的贝多芬《命运》交响乐抚慰我的思绪、滋润我的亲情。在大姐临出门的那一刻，我向她露出了那些日子里我最灿烂的笑容，向她轻轻地挥了挥手，说了句祝福的话。然后，就再也不敢对接一眼大姐依依不舍的目光，低下头，全身心地倾入到《命运》的乐曲声中……

在一阵阵鞭炮声中，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出门去送大姐了，偌大的空间里只留下了我独自一人。终于，我可以哭了，滚动的泪珠悄然落下。此时，我听到厨房里传来了妈妈的哭泣声和亲戚的劝慰声：别哭，让三子听到不好，她听了会更难过的，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三子还要你照顾，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在随着大家的劝慰下，妈妈的哭声逐渐减弱。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妈妈是在为我担心、难过。我知道，我必须再次恢复原先的状态，用面巾纸轻轻地拭去了泪水，又一次戴上耳机，打开音乐，埋头装作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亲戚朋友们眼里含着泪纷纷来向我告别。在那一刻，我也希望自己能流泪，宣泄一下内心的痛苦，可我知道我从受伤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了这个权利。我必须用微笑来面对每一位关心我的人，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不幸与打击。亲戚朋友们已经为我付出了许多许多，对于他们，我唯一可以回报的或许也只有微笑了，即便是强装的，也要以此让他们放心，不再为我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