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四爷死的那一年,我还没上小学,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的冬天居然下了雪。</p><p class="ql-block"> 彼时四爷生了病,村子里的人茶余饭后聊起他,往往一声轻叹,说,四爷的时间不多了。什么叫时间不多了,刚记事的年龄,对时间的概念是模糊的,我所能知道是,四爷很少蹲在祠堂的石凳上给我讲故事了。</p><p class="ql-block"> 四爷会讲故事,总能信手拈来,天马行空式的口才,来自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抑或道听途说,现在细细想来,那是聊斋成为聊斋之前的存在。他长的瘦,站着像根竹竿,蹲着像根鱼钩,双目如电,平头;短发如鞋刷,耳廊很宽,形似老鼠。讲故事时,语调平静,偶尔比划几个动作,讲到关键处略微停顿,吊足我胃口,我一急,问四爷,然后呢,他才慢慢悠悠地继续着我的然后。</p><p class="ql-block"> 他曾讲过一个老虎捕食的故事,他说老虎并非一开始就猛扑,而是在路上先划拉一个如嘴巴大小的圈,然后在一旁草丛躲藏,人或动物经过,老虎会自己先比划一下,比自己口大,身长,只好摇摇头,任由他或它走过去,否则就会从草丛中一跃而起,饱食一顿。我听的一愣一愣,问他,那人若走山路不得完蛋啦!他笑笑说,不怕的,人走山路时,背根长竹竿,戴个斗笠,边走边唱山歌,老虎心里估摸着,好家伙,比自己大,比自己长,声还这么响,自个肯定干不过,只会吓得掉头就跑。</p><p class="ql-block"> 他一病,这些故事戛然而止,祠堂门口少了一老一小,一坐一蹲两个身影,我只能巴望着他能早些从家里出来,一如往常,蹲在门口石凳上朝我招手,可此时四爷卧床在家,没有在村子里露面了,我还小,对于“死”并没有什么概念,依然跟着一群小伙伴嬉戏玩闹,抛砖打石,经春复历秋,把精力消散在村落,全然不知时间一点点在消逝,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熟悉的人与事在某一年的某一天,会淡出自己的视野,如同枝头受了惊吓,各奔东西的麻雀,待到重新忆起,又像看见新麻雀落在枝头,你已然分不清眼前的这几只,是不是之前那几只,也不知道它们之间有无联系,旧影退去,新事浮现,这便是生命中必然经历的模糊与清晰。5岁的我突然感受到了这些事物的变化,觉得自己长大不少,上了小学开始对时间产生了概念,直到中学时,老师讲授与生命价值有关的课文,读了历史,心中会明显感受到身后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自己往前走,而一些人和事,被悄然甩在了身后。</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村子里的老人死了,我们一群小伙伴听到哭声、锣声、爆竹声、锁呐声,会放下手中的树枝,丢掉石块、泥巴,也不知那个小伙伴大喝一声,走哇,去看死佬,于是,都齐刷刷涌向路口,看着送丧的队伍经过,像观看免费的电影,不会恐惧,没有害怕,爆竹燃放后纸屑洒落在天空中,落地后如同点染的梅花,浓浓的硝烟随风飘荡,在村庄的四周闲逛,我们只是觉得好玩。</p><p class="ql-block"> 四爷一病,中药味弥漫在他家四周,他躺在床上说话渐渐吃力,随父母去探望他时,他只轻轻抬了一下眼皮,手微微动了动,直到四爷离世,祠堂里响起唢呐声,哭悼声,我和父母亲参加丧礼时,心里隐然间生起一丝丝恐惧,我莫名想起了他故事里那只埋伏在草丛、伺机而动的老虎,只不过,这次的老虎,盯上的是四爷。我于是开始害怕夜晚,仿佛黑暗中也有那样一双发亮的眼睛开始盯着我,年岁渐长,就越感觉死亡如同一只老虎,跟着身后,它对我造成威胁的同时,也如同捕食其他小动物、捕食其他人,那些熟悉的人和事都会它捕获、撕咬,剩下一地残渣骨骸,渐渐的被尘土覆盖,终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我试图找到一支长长的竹竿,顶着一顶大大的斗笠,去对抗心里的那只“老虎”,一直到初中,我从这种恐惧中剥离出来,会将心思转移在其他事物中,不至于郁郁寡欢。</p><p class="ql-block"> 四爷死后的那一年冬末,大雪飘然而至,南方天热,雪极为罕见,那场雪,却纷纷扬扬,成朵成絮,落在村庄的田野、屋顶和祠堂飞翘的檐角,村庄似乎只剩下一种单调而浩大的白,我们一群小伙伴打雪仗,堆雪人,跑到后山,摘树枝上挂着的冰棱,玩的不想回家。我望着不远处的山坡,那是四爷坟地所在,此刻也仿佛盖了一张巨大的白布,将四爷从我熟悉的世界中带去了另一个世界,雪带来欢乐的同时,一股冷意袭进心中,长大后渐渐意识到生与死,如同冬与春,在消逝后又蕴含着无限的生机,万物周而复始,其中的欢愉与悲伤,网一样的交织在一起,人在逐渐认知了这些后,才会对世事无常渐渐的有了些抵抗力,我渐渐感觉到心里的那只“老虎”已悄然远遁。</p><p class="ql-block"> 四爷死后不久,春节将至,村中一位大娘生了个女儿,乳名唤做雪妹,很多年过去了,四爷的样子渐行渐远,而雪妹,我也忘记了她的大名,也不知道在她成长的岁月中,是否会有四爷那样的老人给她讲故事,教她如何应对生命中遇见的“老虎”,只记得那场雪,在记忆中一直下着,村庄里的人与事,貌似渐渐消失,又仿佛,刚刚开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