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劫（二）待续

黄河黎民

　　大浪江日夜不息地奔流，江水在阳光下泛起粼粼金光。靚南公原居曲溪边的庄院不幸遭了回禄之灾，只得搬来树脚坳张家屋场田庄暂住。他请来匠工拆去旧屋建新楼，又在屋场前砌了一条丈多高的麻石坎，青灰色的麻石层层垒砌，在晨曦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屋坎下一条麻石板路沿着大浪江蜿蜒前行，直通山外，石板上深深浅浅的蹄印记录着往来的足迹。

修建新楼时，靚南公特意扩宽了屋前禾场坪，将四周屋壁脚用长条麻方石嵌砌，石块严丝合缝，显得格外牢固。屋场两边建了两座猪牛棚，棚顶覆着新茅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旁边开垦成菜园，竹篱笆围起的菜园里，青菜、萝卜、豆角依着时令更替，一年四季蔬菜长青不断。屋边桃李林木密密匝匝，春日花开如雪，夏日绿荫如盖，秋日果实累累，冬日枝干苍劲，随着春夏秋冬四季变换，花果飘香，为院落平添几分生机。

靚南公呕心沥血重建新楼后，总算舒心安居下来。他又把原先辍学在家的那些学童接来张家屋场新楼里，重新开始私塾蒙馆教育。这位县学出身的廪膳生员，虽未能继续考取功名，却始终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他身着半旧的青布长衫，举止温文尔雅，说话时总带着平和的笑意。

私塾墙上那幅孔圣人画像，边角早已卷曲泛黄，偏又随同曲溪庄院遭火灾烧成了灰。新楼建成后，为了恢复蒙馆教育，他又请画师重新画了一幅孔圣先师的画像。画中孔子面容慈祥，目光睿智，栩栩如生。他在画像旁边配了一副对联："圣贤千古在，凛然今世存"，横批是："复兴大业"。笔墨酣畅淋漓，透着读书人的风骨。

靚南公为人和善，斯斯文文，平日里喜欢抽水烟丝，青烟袅袅中时常吟诵诗书。他也爱喝点自家酿的苞谷烧酒，下酒菜都是妻子储氏为他煎一个鸡蛋，或是炒一块腊豆腐，或是一碟黄豆子。虽有一百多担谷田亩家产，但他生活仍然过得俭朴，粗茶淡饭中自得其乐。

他非常满足自己的生活，觉得过得很快乐。每当有朋友来访谈及他生活简朴少乐趣时，他会用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对话回驳朋友，"子非吾，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安知我之不乐！"言语间透着读书人的豁达与智慧。

靚南公娶了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贺氏嫁过来不久，就患伤寒去世了。他续弦娶储氏后，前后两任妻子都不能生育一男半女。最后他和储氏商议，抚养了家族中一位堂兄的儿子为嗣，又收养了一个童养媳。待到抚子十六岁时，便为他们完了婚，了却一桩心事。

光阴荏苒，时到民国二十五年时，抚子夫妇为他家生下的孙女孙子都长到了五六岁。他非常喜爱孙子，对这个孙子很是宠爱。每天吃饭时，他都要抱着孙子吃饭，他的下酒菜，家里其他人都不敢下筷子夹吃，唯独他的孙子可以把他的吃个精光。他见了总是嘿嘿地笑着，眼角漾开细密的皱纹，吩咐妻子储氏再炒一份。祖孙其乐融融的画面，成为院落里最温馨的景致。

时光到了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湘西南地区随后两年完成了剿匪后，开展轰轰烈烈减租反霸运动！这时，靓南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长吁短叹，坐立不安。他知道世界变了，他的小富即安的财主生活过不下去了，人人要劳动才能有饭吃。对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先生，怎么安身立命过日子，他害怕到了极至，整天精神恍惚，痛苦万分。

秋夜微凉，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他憔悴的面容。他再也没有勇气生活下去了！于是，他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从床上爬起来，穿好平时舍不得穿的绸缎长袍新衣，悄悄打开房门，没有惊动妻子和一家人。他仰天望了一眼快要落到袁家山竹林后的月亮，清辉洒在他花白的须发上。然后拿起屋壁角水桶的麻绳，绑定在屋檐柱枋上，接着伸长脖子挂了上去，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唯有院落里的桃李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个读书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