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石碌河

江南

　　今年中秋，台风带着秋雨把石碌这座小山城轻轻地梳洗了一遍，整座山城顿时变得清新明洁，早晚泛起了阵阵秋凉。中午的阳光也变得和煦温柔，蓝天上轻柔缥缈的白云，映入眼帘的花红草绿，那环绕着山城的婆娑绿树，把这座山城点缀得色彩丰盈。

中秋夜，带着苏轼“明月几时有”的感叹，我徜徉在铁城路上，来到石碌河东区大桥，倚靠在带着岁月斑驳的栏杆上，久久地看着桥下奔腾咆哮的石碌河。这时，天空如洗，皓月当空，整条山谷在月光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银色，那携着细浪奔泻而来的石碌河水宛如一条滚动的银河，让这座山城充满了魔幻般的灵气。那回荡在山谷之间的河水的哗哗声，不经意间成了这个静谧的夜空里最美妙动听的和弦。

这就是养育了这座山城无数人的石碌河。它很普通，发源于白沙县斧头岭，总长60公里，流域面积500多平方公里，最终归入昌化江。它虽然没有大江大河的气势磅礴和波澜壮阔，却有着它那独特的温柔与灵动。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们来到这座山城，当时这块土地虽然莽荒，但这条河却让这块莽荒的土地充满了生机和灵气。我的记忆中，石碌河的河面，一年四季都是宽阔的，河水漫到岸边，水中礁石在丰水期被河水完全覆盖，在枯水期露出水面，并形成一个个深潭，这些深潭成了我们儿时跳水摸鱼的最佳去处。河里的鱼类很多，有一种在急流中翻着白鳞的小鳞鱼，我们用路亚钓法可以钓到，非常美味，是黎族同胞制作鱼茶的优选鱼种。因为这种鱼对水质的要求很高，所以在石碌河里现在基本绝迹。我后来在琼中县政府任职时吃过，问了才知道捕自发源于五指山脉的乘坡河。还有一种背上长着倒刺的刺鳅，同样对水质也有着苛刻的要求，在饭店里现在卖价180元一斤，当时在石碌河的石缝里，只要我们潜水到这些石缝前，这些鱼就会从石缝里伸出尖尖的嘴。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石碌河两岸的青山，是人间最美的画卷。河岸上的原始雨林，古树参天，枝叶繁茂，漫山遍野翠绿得像是天上倾倒了绿色的油彩。在郁郁葱葱的密林上空，早晚总是漂浮着祥云和薄雾，在密密匝匝的树梢上，跳跃攀援着一群一群的猴子，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那时的石碌山城，雨量非常充沛，每当大雨来临，两岸青山山风呼啸，坡鹿和黄猄发出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各种鸟声也聒噪喧闹起来，然后倾盘大雨由远而近，大颗的雨滴，把被烈日烤灼过的大地浇淋了一遍，空气顿时便清凉起来。每年的秋季，是石碌河最美的时节，此时，雨林中的枫树叶子泛黄，还有沿岸盛开的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成了这个绿色的世界里多彩斑斓的点缀。一泓秋水在微风中泛着涟漪，两岸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还有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直到今天，这幅图景仍然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随着矿山建设和生产的发展，这座山城的人口急剧地膨胀起来。光是矿山企业的人口，最高峰时竟然达到3万多人。那时没有煤，没有石油液化气，烧火做饭只能靠柴火，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柴”，便成了开门七件事的首项。为了获取开门七件事的首件，石碌河两岸的原始雨林从此便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每到周日，上山的路上总是行进着络绎不绝的砍柴大军。他们背负砍刀和斧头，行色匆匆地往他们熟悉的山头攀爬。一时间，漫山遍野的刀斧声响彻山林，一棵棵大树被砍倒的轰隆声和砍树人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接着，还要把大树砍成一截一截，再把这些木头滚落下山，然后，肩扛手提沿着长长的山路搬运回家，或是用码钉把木头钉成一个木排，顺着石碌河流放到离自家最近的地方上岸。

周日上山砍柴，也渐渐成了这座山城里所有人的生活常态。家里总要储备足够多的柴火，在别人的眼里才算是一个勤快的人，这几乎成了一个标签。这有点像海口石山地区择婿嫁女的习俗一样，先要看男方家里门前是不是有足够多的水缸，因为石山地区严重缺水，水缸多便意味着可以储备更多的水。渐渐地，周日给女朋友家砍柴，也成了对女朋友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更是成为未来的丈母娘考察未来女婿的重要条件之一。所以，矿山的子弟们，到了周日总要两头顾，既要给自家储备柴火，还要给女朋友家表现表现。

这场对原始雨林的掠夺，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足足持续了二十年，直到1984年前后，铁矿开设煤厂，用烧煤代替了烧柴，这场生态劫难才戛然而止。算起来，一个月4个周日，一年48个周日,20年便是960个周日，这960个周日呀，成百上千人对河两岸原始雨林的浩劫，使千百万年形成的原始生态丧失殆尽，这得需要多少个千年才得以恢复！

从上世纪的80年代开始，这座山城的每一个人，渐渐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报复，环境也逐渐地变得异样起来。河两岸那遮天蔽日、绿掩天穹的参天大树没有了，留下的是疏松的矮树和半秃的山峦，原来翠绿欲滴的树叶现在呈现着缺水的灰黄。早晚萦绕在山顶的云雾再也见不到踪影，代替它的是朝阳覆盖下的一片苍凉和傍晚时分的夕阳残照。原本开阔的河面变成了几条浅浅的溪流，在河床上时断时流地蠕动着。山城的雨量明显减少，气温明显升高，原来凉爽的山区气候在不经意间变得燥热难耐。没有了可以栖息的家园，猴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风雨来临前的鹿鸣，成了它们在这座山城的最后绝唱，当年那漫山遍野婉转悦耳的鸟叫，现在不时能听到传来几声嘶哑的哀鸣。河里鱼类的急剧减少，这是我们这些常年在这条河里戏水捕鱼的矿山子弟们最切身的感受。以前河里的鱼多到可以近距离接触，人在水里给鱼喂食，鱼会围着人团团转，想吃点河鲜，戴上水镜潜水到石洞里，随随便便就能捕获几条，连下网都显得多余。可是，今非昔比，现在用网能捕捉到几条就是很好的运气了。我曾经在一个晚上，陪伴一位名叫容志洲的儿时伙伴到河坝上90度转角的河段下网捕鱼。他是矿里一位工程师的后代，喜欢户外运动。那天晚上，月淡星疏，四周死一般的寂静。下网后，我们躺在礁石上，望着天上若明若暗的星星，耐心地等待着鱼获。拂晓时收网，网上竟然空无一鱼。他望着两岸黛色的山峦，和脚下那缓缓的流水，用他那宽厚的嗓音，唱起了一首忧伤的俄罗斯民歌《田野静悄悄》：“田野里静悄悄，草儿不动树不摇，只有忧郁的歌在远处轻轻飘。”那忧伤的旋律在欲明未明的夜空里，在黑越越的山谷中飘荡，顿时让我从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悲凉。

改革开放的浪潮让这座山城重新审视了自己，一张海报上的那句振聋发聩的标语“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是眼泪”惊醒这座山城的每一个人，生态环境的理念开始深入人心。从1984年开始，铁矿成立了煤厂，制作煤饼煤球，满足人们日常生活的需要。当地政府也发出了封山育林的通告，严禁砍伐森林。矿里在那些被砍伐的山峦上种植了橡胶，实现了多种经营和绿化环境的双重功效。矿里在每年矿山生产的费用里专门安排复垦资金，用这笔资金及时恢复在生产建设过程中被毁坏的植被。这些举措有力地推动了生态环境的逐步改善，让这座山城重新焕发活力。

在人类千万年的繁衍生息中，逐水而居是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最原始最质朴的选择。一条江河，不但养育了江河流域的芸芸众生，还滋养着江山大地。所以，一条河的兴衰往往折射出生态环境的优劣。石碌河概莫能外！

白云苍狗，世事多变，石碌河在饱经沧桑后，也在改变着自己。我每次回到这座山城，总喜欢到桥上驻足观望，看着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的河水，看到河面水量逐渐充盈起来，总是感到由衷欣慰。这些年，这座山城的气候也在逐步趋好，雨量也明显增多，气温也慢慢回落，以前燥热潮湿的感觉没有了，山区清凉的气候特点也在逐步回归。为了打造一个宜居城市，地方政府举全县之力，常年不懈地提高绿化率，用绿色来留住清凉。全天候地整治和监督环境卫生，以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欢迎南来北往的客人。另外在河的中游和下游，分别打造了牙营村和排岸村两个美丽乡村，用乡村的美丽衬托出这条河的魅力。今年5月23日，这座山城也如愿荣获第七届“全国文明城市”称号，成为我省获评的首个少数民族县市。现在，这座山城居住着12万多人口，每到秋末冬初，大批来自山西、新疆、东北三省的“候鸟”们，携家带口来到这座山城，享受着山城清新的空气和舒适的环境，在华灯初上时到文化公园跳着广场舞，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到河里垂钓，或是骑上一辆山地车，沿着热带雨林旅游公路，到石碌河的上游饱览旖丽的山水风光。

石碌河是我们一生的记忆，我们惟愿它，青山依旧在，绿水自长流。祈愿在若干年后，它将再现“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那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