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垂金时

薛宏新

麦穗垂金时

文/薛宏新

“老喽，不中用喽！”刘先生搁下笔，枯瘦指尖敲着桌面嗒嗒响，日光斜斜爬过他额上的丘壑，如同龟裂的田地。

我便笑：“您瞧人家杨振宁先生，八十二上娶了二十八岁的翁帆，不照样精神抖擞？您呐，麦子刚扬花，嫩着哩！”刘先生听了，皱纹里浮起笑意，终是摇头不语，眼神却洇出些活气来——像霜打过的麦苗被暖阳舔过一道边。

我想起那些流传四方的照片：清华园里，秋阳裹着俩人影儿，一长一短，青石板上慢慢碾过。杨先生黑呢大衣裹得厚实，翁帆手臂弯成量星子的弓，稳稳托住他臂膀。无甚言语，步子也不快，可他二人背影融进暮色里，竟似一幅天造地设的图画。世人嚼舌头的老少配，经了岁月磨洗，恰似粗陶罐里一支素梅，灰扑扑底色上，兀自显出凛凛风骨。

世人初时何尝不惊呼？八旬老汉娶亲——这得多大动静！有人撇嘴：“嫩草喂老牛，图个啥名堂？”唾沫星子几乎淹过脚脖子。可翁帆搀着杨先生，步子该咋迈还咋迈。那些闲言碎语没落地多久，便遭日头晒成了盐碱花儿，一点分量也无。俗人说“般配”，无非是秤砣压秤盘，斤两相抵；真正的般配，却是麦穗与麦秆，一个是熟透了沉沉垂下头的饱满，一个是默默挺直腰杆的支撑。杨先生那满头银丝，映着翁帆青丝如墨，恰似秋霜点染的麦浪，是季节深处最深的馈赠。

灯下更是动人光景。翁帆指头点着书页，杨先生老花镜滑到鼻梁半道，侧耳细听。书卷沙沙作响，如拂过晒场的晚风。翁帆声音轻细，却稳稳托住杨先生思维里那些沉甸甸的星光——他眼底锋芒破开暮气，是枯藤老树忽绽新芽的光亮。多少回，他眼角疲倦堆垒如山，她只一盏温茶递去，满室清芬便悄然驱散了暮色昏沉。陪伴如静水深流，不见喧哗，却足以托起思想的舟筏驶向星光深处。

一次盛典，镁光灯如针密密刺来。杨先生立于台前，光华耀眼处，身形竟有些摇晃。翁帆自侧后方悄然伸出手去，不着痕迹托住他肘弯。老先生原本绷紧的肩背，顷刻间松缓下来，竟回转头，对着翁帆粲然一笑。那光景，哪似名满寰宇的学者？分明是风雨归家的老农，望见了檐下那缕守候的炊烟。

我曾笑劝刘先生：“您看人家杨翁二位，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呐！”

老先生呵呵笑着，眼睑垂下来：“咱一把老骨头，还折腾个啥？人家那是……”他没再说，眼角却分明漾开些许涟漪，仿佛平静池塘被掷入一粒石子。

这世上有种情分，非柴米油盐的烟火所能囊括：它是在时间荒原里倔强破土的绿意，是在岁月冰河上悄然伸展的虹桥。杨先生一生智慧如星斗垂天，翁帆则以青春为舟，渡他穿越时光的浅滩。生命之树纵使刻满年轮，当春风依然眷顾时，纵是老枝，亦能催发出意想不到的鲜嫩花苞。

杨振宁走了。翁帆如今独自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想必脚下青石板依然认得那成双的足音。每思及此，我眼前便浮现杨先生当年那沉甸甸低垂的谦逊头颅——生命丰饶至此，如饱满麦穗垂向大地，金粒内里都是时光慷慨的沉淀。

世情常说般配是门当户对，殊不知灵魂的交契，原可跨过沟壑，连白天黑夜也能缝成一片完整的锦缎。当秋阳再次滚过麦浪，风掠过之处，那沉甸甸垂首的饱满头颅，正悄悄传递着土地深处最深的感激——原来岁月的厚土之上，纵然时光无情收割，它亦慷慨允许那些倔强的生机，于秋霜中绽放出春光般执着的新嫩与暖意。

金黄的麦穗垂得越低，便愈显其内里的饱满与谦恭。恰似那暮年智慧，以垂首之姿，承托了青春生命力的浇灌，方将岁月酿成沉甸甸的恩慈——原来最深的土地，从不拒绝任何一季倔强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