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的烦恼

依松听风

“职业”二字入耳便觉着端肃、牢靠和秩序,仿佛是人生锚定了的坐标。然而,在这坐标所框定的方格之内,人心的潮汐却从未止息。那是一种深沉的烦恼,非案牍之劳形、霓虹之媚情、车马之倦务、杯盏之嗝逆,亦非酬薪之厚薄,而是源自职业身份与人伦社会中人之为人的本性、与那维系社会的无形契约——道德之间的羁绊,彳亍于幽微而持久的力场。这烦恼便是在道德边缘行走时,鞋底传来的那片粗粝的砂石之感。<br> 人的本性是不满足的,而强化的人设中最终的、温暖的港湾名曰“幸福”。道德,并非悬于天际的冰冷星辰,它本是先民为了守护共同体那一点微末而珍贵的幸福火光,在漫长岁月里逐渐约定俗成的一簇篝火,是行为的规范,亦是温存的屏障。它本应具有普适的光热,照拂所有人,不论其身份尊卑。《大学》有言:“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此言洞穿了历史的烟尘,直指核心:社会固有阶级与等差,这或许是任何文明都难以免除的褶皱;然而在“修身”这一点上,在朝向道德完善的这条小径上,人人皆可起步,本质上是平等的。这平等,不在权力的高台,而在灵魂的深处,是“人性皆善”这一古老信念在尘世间的回响。故曰,礼或有表层的阶级,而修身方为内里的平等。<br> 可这内里的平等,一旦撞上现实的壁垒,便常常显得羸弱不堪。我们生活在被“仁、义、礼、智、信”这些辉煌字眼照耀了数千年的文化场域里,耳熟能详。然而,都市的霓虹之下,生活的逼仄之中,这些金字招牌却常常被我们悄悄地、甚至是不无愧疚地收起了。于是,烦恼便在各色的职业中,蔓生开来。 你看那公共管理的场域。岗位的稀缺酿成了竞争的烈酒。“逢进必考”的刚性规则,本意是捍卫公平,却在执行中催生出僵化与异化——衍生出庞大的、围绕“考试”而生的灰色产业链,甚至让“道德”在某些时刻异化为消磨独立思考的枷锁。竞争本身无可厚非,它是催人奋进的鞭策。可一旦失度,越过那道无形的界线,便仿佛坠入了弱肉强食的丛林。资本与特权若联袂登场,手段便可无所不用其极,普通个体在那看似庞然、格套重重的体系面前,常感自身微若尘埃。承诺可以如朝露般易逝,同僚的情谊在晋升的阶梯前薄如蝉翼。在这里,道德的底线不再是被坚守的堡垒,反而成了可以灵活绕行的障碍。身陷其中者,其烦恼是双重的:既要在现实中负重前行、算计前程,又要时时安抚内心那时常响起的不安之声。 那轰鸣的工厂车间里,流水线如同永不疲倦的钢铁巨兽,吞噬着打工人一程又一程的青春。他们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齿轮,被束缚在特定工位,重复着千万次相同的动作。在这里,人仿佛被异化为机器的一部分,创造的喜悦与劳动的尊严,在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中消磨殆尽。微薄的薪金与漫长的工时,构成一种无声的剥削,而管理的严苛,诸如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与苛刻的罚则,更像是在本已疲惫的身心上又套上一层无形的枷锁。他们用汗水浇筑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自身却往往难以从容享受其成。这份烦恼,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困顿,是对自身价值在庞大工业体系中逐渐湮灭的无声喟叹。<br> 那执掌手术刀的医生,其职业是何等神圣,直接叩问着生命的奥秘。一个鲜活的生命的重量,本该足以压住一切道德的准星。然而,现实的手术台上,羁绊他(她)们的,又何止是病变的器官?或许有医药代表的回扣,像甜蜜的毒药;或许有科研论文的压力,如催命的符咒;或许还有那看人下菜碟的势利,在无形中将病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于是,在道德的边缘,有些人变得“木然”了。这“木然”并非天生的冷酷,而更像一种精神的铠甲,一种在复杂系统中求存后情感的枯槁。这,是何等沉重的烦恼!<br> 再看那烈日暴雨下的建筑工地,工人们用筋骨与汗水垒砌起城市的天际线。他们的烦恼,直接而粗粝。身体的劳损与职业的风险如影随形,一纸合同常常难以保障其基本权益。工钱的结算,可能因包工头的层层转包或甲方的恶意拖欠而变得遥遥无期,辛勤付出换来的可能是空头支票与无尽的追索。他们建造起广厦千万,自身却往往蜷居于简陋的工棚。更深的烦恼在于,社会目光有时投来的并非感念,而是轻蔑与疏离,仿佛他们只是城市繁华图景上一抹可以随时擦去的浮尘。这份用汗水换取的生存资料,其中浸染的,是多少尊严被无形践踏后的无奈与坚韧。<br>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教师职业的神圣,本不容置疑,那庞大的队伍也自有其坚韧的脊梁,撑起文明的星空。然而,在社会发展的洪流中,总有一些灵魂为物欲所动。更普遍的现象是,在现实压力下,教育本身被高度程式化——部分责任被悄然转嫁给家长,“家校共育”在某些时候异化为让家长承担绝大部分教学辅导职责,签字、打卡、录视频…将师生、家校之间温暖的信任纽带,变成形式主义下冰冷的管理与验收。若教育的核心责任皆由家长承担,又何必送孩子入学?若此,师者何为,“传道授业”又从何谈起?更有甚者,在觥筹交错间,用一双看似寻常的筷子,撬动家长或鼓胀或干瘪的钱包,也一并撬动了“为人师表”那千年不易的道德基石。随之而来的对特定学生的“关照”,课堂上不经意流露的势利眼神,其背后,皆是职业神圣性与个人私欲的剧烈撕扯。这撕扯,正是烦恼的根源。 最令人警醒的,莫过于那街道拐角处,终日播放着暴力与色情影片的录像厅老板。当老板的孩子,在耳濡目染之下,终于学着片中的情节铤而走险,最终被警车带走时,那少年回望父亲,投去怨恨的一瞥。此刻,录像厅老板那两滴浑浊的泪水,又能代表什么呢?是悔恨?是悲痛?是对命运不公的控诉,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职业所贩卖的“商品”,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最终偿还这债务的,竟是自己的骨肉?这已不仅仅是烦恼,而是灵魂的凌迟。<br> 当下的职场,更弥漫着一种精致的虚无。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拟像”剧场:形式的光鲜取代了工作的实质,过程的繁复伪装成成果的丰硕。“会议传达会议,文件套用文件”,已非个别的官僚习气,而成了一套自我循环、自我证明的生态系统。会议的目的不再是汇聚智慧、解决问题,而是为了证明“会议”本身的存在;文件的价值不在于指导实践、承载思想,而在于完成“发文”这个动作本身。于是,“特立独行想弄事的”被架空,“拍马溜须会来事的”受重用,“当牛做马能干事的”被压榨,“脚踏实地干实事的”遭打击。无能者却在台上大呼小叫,颐指气使,用密集的会议标榜作为领导的存在,毕竟开会时我坐在上面,用歇斯底里的吼叫掩饰着管理无能,将单位搞得风声鹤唳,致使员工言谈不得不压低语调,生怕只言片语被捕捉,成为下一个被批判的由头。 由此观之,职业的烦恼,其核心便在于此:我们可以不高尚,因高尚常常需要超乎常人的牺牲,这或许是圣贤之事;但我们不能无耻,因为无耻践踏了人之为人的最后尊严。要做到这最起码的要求,便必须遵循一些基本的道德准则,这便是道德的底线。它朴素却坚实:诚实守信,互利互惠,互相尊重,不损人利己——这就是一份堂堂正正的做人的原则。<br> 职业,本应是这原则得以践行的舞台,是个体价值在社会中的美好呈现。然而,当职业异化为仅仅谋食的工具,甚至成为践踏底线的借口时,那深沉的烦恼便如影随形。它啃噬着职业的尊严,更啃噬着人心的安宁。在这熙熙攘攘的世间,每一个在职业中徘徊于道德边缘的灵魂,无论是案牍前的白领,还是车间里的工人,抑或是脚手架上的建设者,或许都该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我手中的这份工作,除了换取生存的资料,是否也让我守住了一份做人的踏实与宁静?当权者退休后步入人群的孤立、小职员退休后满足的雀跃、医者难自医拖着偏瘫的手臂、教师看着家里躺平啃老的子女,那烦恼的迷雾,唯有依靠内心道德的灯塔,方能驱散。否则,我们得到的,或许是整个世界;而失落的,却是那个可以安然面对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