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梅花馆钩沉

沈晓春

<p class="ql-block">“梅花馆”一个风雅而朦胧的旧名。如今的乌镇,知道它的人已寥寥无几,即便偶被提及,也多是零星记载与模糊的口耳相传——其具体位置、历史沿革、建筑形貌,早已被岁月的尘埃轻轻覆盖。</p><p class="ql-block">然而于我,梅花馆却从不是虚无的传闻。那里曾浸润我整个青少年时光,是我生活教育的初始课堂;后来更成为我举行婚礼的场所与闹洞房的喜庆之地。它是我生命中一段真实、温热而具体的存在。</p><p class="ql-block">正因如此,我在此拾掇记忆,结合残存的文献与口述,为这座已然消逝的园林宅邸,勾勒它依稀的轮廓,追索它沉默的踪迹。</p><p class="ql-block">1956年7月,我母亲进入乌镇广播站工作,广播站的播音和转播室以及机房,就设在梅花馆的东间,西间则是我家的起居室,其南面落地长窗外的门亭,改造为灶间,在那个特定年代,宣传机构与家庭生活奇妙交融。</p><p class="ql-block">文革初期,学校停课,我闲居在家。那段纷扰的岁月里,梅花馆却成了我宁静的书斋。毕业于桐乡县立简师的母亲,就在这方小天地里担起了我的启蒙老师。在时局动荡的日子里,母亲的声音平和而坚定,我捧着妈妈悄悄保存下来的《唐诗一百首》和那册《毛主席诗词讲义》通读,古老的平仄韵律与崭新的革命篇章,在这座老宅中交织,为我构筑了一个文学世界。梅花馆的静谧,庇护了一颗求知的心灵,也让文化的血脉在特殊年代得以悄然延续。</p><p class="ql-block">1970年8月,坐落在河西甘泉弄北面的乌镇镇政府大楼落成,广播站也随之迁入。此后,梅花馆经过简单装修与重新布局,东间改为起居室,西间作为卧室,1983年11月,我结婚时的新房,就布置在这里。直到1987年10月,我们在这座梅花馆中,整整居住了三十余年。</p><p class="ql-block">梅花馆被前后左右几座大宅深深围合,终日清静,外人知之不多,能寻门而入的,更是稀少。那时,仅有来广播站办事,或是家中有亲戚朋友到访,还有我们兄弟俩的同事同学前来串门,才能踏入这片幽雅之地。</p><p class="ql-block">其占地不大,方正规整约半亩,格局紧凑,馆内有一阁两房,彼此连通,两房之间的隔墙中央,设有一面双面玻璃的陈列橱窗。自我家居住后,窗顶东西两侧各装了一支荧光灯,窗门可从东间开启,内陈玲珑小件,灯影之下,格外悦目,故两间屋室四面开窗,通透明朗。</p><p class="ql-block">地面经架空铺设实木地板,平整光洁,别具雅韵,犹可见昔时闲适生活之影。至我家居住后期,木料年久失修,局部已现霉损。我曾怀好奇,自几处破隙下窥,见架空层底铺细软白沙,上覆石灰——方知是为吸潮防湿。当年馆主营造之用心,由此可见。</p><p class="ql-block">西间南北各设四扇玻璃落地长窗,墙边筑有台石。出入梅花馆有两条路径:一在院西南角,设一对双扇小墙门,出则入窄巷,左转南行,过两弯即至观前街;另一在北面,为一对拱圆门,外接长形天井,东侧边门通吴家厅,北面为萧家厅南墙门。</p><p class="ql-block">自阁房通往西门、北门之小径皆铺青条石板。阁房南窗之外,连一似廊似亭之构,东植红梅数枝,西立造型黄杨一株,清雅宜人。</p><p class="ql-block">阁房北窗之外,贴临石路两侧,各横置两根逾两米长青石方柱,精巧坚实,可坐可置盆景。院北墙边生一紫薇,我等唤其“痒痒树”——人近前,以手轻搔树干,枝叶便会微微颤动,仿佛真有知觉。东隅植桂树一株,秋来花开,幽香弥漫,浸润满院。</p><p class="ql-block">梅花馆从何而来?这便要追溯一段悠长的往事。历史上的吴家厅、梅花馆与萧家花园,在乌镇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乌青镇志》(卷十七)“园第”篇第三百六十一页便留有相关记载。</p><p class="ql-block">吴家厅与梅花馆的主人——吴氏家族,是一个源远流长、人才辈出的家族。据史料记载,西汉文帝时,有位廷尉曾任河南太守,名曰吴治平,字延陵,后南迁定居于洲泉一带。其墓位于镇东北郊北道桥西侧,历代方志均有明确记载,至今遗迹尚存。由此可知,吴治平的后裔在桐乡境内已生息繁衍两千余年。</p><p class="ql-block">吴氏家族枝繁叶茂,支系散居各地,其中不乏名士大家。明末清初,有“文阵雄狮”之誉的吴尔埙(1621—1645),大学者吴之振(1640—1717),以及清后期至近代的著名画家吴滔(1840—1895)、吴徵(1878—1949)与吴䍩木(1921—2009)等二十余人,皆在《桐乡县志》及地方史料中留名。</p><p class="ql-block">尤其值得一书的是吴䍩木,名彭,字養木,别号小鋗。2019年9月27日,桐乡市档案馆新馆(桐乡市城市档案中心)正式启用,同日,位于该馆二楼的吴䍩木艺术馆也举行了开馆仪式。</p><p class="ql-block">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谢启琨因“东台书案”牵连,被逮往京师。吴克谐为其多方奔走,终使谢启琨脱难,二人遂成莫逆之交。为报此恩,谢启琨贷银五万两予吴克谐兄弟,供其在乌镇购屋,并开设“广丰号”质库(典当行前身)。吴家由此财源广进,家业日隆。</p><p class="ql-block">兄弟二人遂于洲泉东郊南泉村的祖居地建宅筑园。吴克谐生性爱梅,植梅、画梅,更筑“梅花馆”以寄情怀,自号“梅花馆主人”。其所作《南泉梅花小影记》文辞清雅,中有:“余性于花木,无不爱,而尤酷与梅居。尝自念人生有田一区,屋一厘,种梅数十本,构小阁其间,名之曰‘梅花馆’,以终老于其上,亦野人之至乐矣。年二十,手作印曰‘梅花阁主人’,以自寿亦勖也……”足见其志趣。</p><p class="ql-block">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为便于执掌“广丰号”质库的生意,吴行简举家自洲泉南泉村迁居乌镇观前街。自此,乌镇便有了这一支源出吴治平的吴氏家族。</p><p class="ql-block">吴行简之孙、吴廷镳之子吴学浚(1826—1892),承袭祖辈风雅,在乌镇修筑梅花馆,并著有诗集《梅花馆诗存》,使梅魂诗心,相得益彰。</p><p class="ql-block">吴学浚之子吴肖桐(字少桐,号宝清,1848年生),在经商之余,亦倾心经营梅花馆。他将牡蛎壳窗棂换为明净玻璃,室内陈设讲究,窗明几净,书画补壁;前庭四季花开不绝,更有数枝梅花,清雅幽香,暗渡满园。</p><p class="ql-block">吴肖桐不尚利禄,淡泊功名,唯以兴学育才为己任。他开馆授徒,教育有方,声名远播。名儒卢学溥(字鉴泉)、沈听蕉(茅盾的国文老师)及民国新闻界名人严独鹤等,皆为其得意门生。文学巨匠茅盾童年亦曾就读于其私塾,后转入立志小学继续求学。</p><p class="ql-block">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吴肖桐应乌青镇高等小学堂(今乌镇植材小学)创始人沈和甫之聘,出任首任校长。他为学堂所做的贡献,可概括为十六字:众望所归,群贤毕集,革故鼎新,成绩斐然。</p><p class="ql-block">1935年,吴肖桐在乌镇逝世,享年八十有七。其丧礼极为隆重,出殡仪仗行经植材小学时,校长潘尔昌率全体师生列队路祭,以彰其兴学之功。</p><p class="ql-block">抗战时期,沈昌均曾于梅花馆内创办“莘莘学塾”,使其再度成为传道授业之所,后改为“乌青中学”,迁至南栅张氏适园。</p><p class="ql-block">梅花馆与其东邻、众人皆知的修真观,渊源颇深,建造梅花馆的主人吴学浚及其子孙,就与这座道观有着不少往来旧事。</p><p class="ql-block">乌镇修真观,曾与苏州玄妙观、濮院翔云观并称“江南三大道观”。北宋咸平元年(998年),道士张洞明在此结庐修真得道,后建观,故名“修真”。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恭宪亲王爱新觉罗·福全曾亲赐“修真观”匾额。太平天国时期,乌青两镇成为战场,修真观遭毁,正是梅花馆主吴学浚筹资重建。至1933年,其孙吴斯美又捐资重修各殿,香火得以延续。</p><p class="ql-block">修真观正门前,即是观前街。其西邻,曾有一座深宅大院,人称“吴家厅”。站在观前西望,可见五楹两层的朱红木楼,远观檐梁高敞,气势恢宏;近看则雕工精细,刻花镶金,华美非常。宅前有东市河清水长流,西侧应家桥人来人往,宅后的梅花馆则如碧玉缀枝,清丽雅致。吴家厅不以雄伟取胜,却以“闹中取静”闻名,是市井中一处难得的幽居之所。</p><p class="ql-block">1999年,乌镇启动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吴家厅被并入夏同善翰林第景点。如今翰林第南门前的走廊台阶,以及那扇常年关闭的西院墙门,便是当年吴家厅正门所在之处。</p><p class="ql-block">而从位于观后街的夏同善翰林第北门进入,原为乌镇名门萧仪斌的宅院。此宅朝向与众不同,是坐南朝北,故被称为萧家厅,亦称萧家花园。经景区修缮后,如今翰林第的“后门”,正是当年萧家厅坐南面北的正门。</p><p class="ql-block">萧家厅为三间两进格局。第一进是轿厅,此厅古朴精致,结构独特,见椽不见梁,因此人称“无梁厅”。这里设有两道门:临街为大门,门外立有一对滚墩石;里面一道门,门楣上饰有雕花“顶栋”,门槛虽高,中间一截却称为“德槛”,可以卸下,以便车轿通行。</p><p class="ql-block">走出轿厅向南,一眼便望见一座小巧雅致的庭院。我家居住于此的时候,庭院的东南与西北两角,各立着两座由秀石叠砌而成的假山,形状各异,大小相映。假山伴着水池,四周点缀着奇花异木,景致十分可人——这里便是曾经有名的“萧家花园”。后来宅第改建为夏同善的翰林府,此处的景致大多已被改造,只留下原先的一小部分。</p><p class="ql-block">穿过南墙门,又是一处天井;朝南走,便是梅花馆的一对拱圆形北门。东侧另有一扇边门,通向隔壁的吴家厅。</p><p class="ql-block">整座建筑厅楼相连,厢廊幽深,楼边设园,园畔建厅,是集传统民居与庭院园林于一身的巧妙建构,格局不凡。那座三楼三底的正厅与房间,原是萧家用来待客、起居、读书与休闲之处,主楼的东间后来被隔成大小两间,曾经是我家的卧室。</p><p class="ql-block">如今,萧家厅与萧家花园尚有些许遗迹留存于夏同善翰林第内,而吴家厅与梅花馆已湮没于时光。然而,吴氏家族代代相承的文化积淀,仍在桐乡的历史长卷中流芳千古;梅花馆主那份浓郁的书香气息,依旧在《梅花馆诗存》泛黄的纸页间弥久不散。</p><p class="ql-block">“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此乃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梅花》诗中名句,丰子恺先生亦曾以此为题作画。大师笔墨,着力于传情达意之间,回味于人生隽永之中。大千世界,知音难觅;冷香梅瓣,吾心所钟。唯有怀想一路,珍藏永久。</p><p class="ql-block">吴氏一族中的画家诗人,无不是各自时代江南艺文风雅的引领者。而梅花馆,正是吴家子孙与才郎宿儒们品茗、宴饮、赏花、吟咏的仙境幽处。</p><p class="ql-block">梅花,是文人雅士笔下奇思妙想的文墨意象,更是诗人墨客心中孤高绝俗的君子情操。梅花馆内曾有的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连同已故亲人的音容笑貌,已成为我一生一世永远的思恋与怀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