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整个九月,南阳白河沿岸都沉浸在烟雨之中,硬生生把这个北方城市变成了江南。这白河的水面,平日是明亮亮的,映着北方的阔朗;如今却不同了,那雨丝风片,绵绵密密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纱网,将整条河、两岸的树、远处的楼阁,都轻轻地笼了进去。河水变得沉静而温润,泛着一种幽幽的、青灰色的光。对岸的景致,平日里线条分明,此刻却都失了轮廓,只剩下浓淡不一的墨痕,一重又一重地,向远方晕染开去。</p>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这哪里是中原的南阳?分明是杜牧笔下“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南了。</p> <p class="ql-block">我沿着湿漉漉的堤岸漫步。岸边的垂柳,那长长的、柔顺的枝条,被雨水洗得愈发翠绿,沉沉地向下坠着,时不时地,蘸一下河水,便漾开一圈圈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几丛芦苇在浅水处立着,叶子已经有些泛黄,在这烟雨里,却少了几分萧瑟,多了几分安详。它们静静地,像一群沉思的哲人,任凭雨滴在宽大的叶片上汇聚成晶莹的水珠,又“嗒”地一声,滚落进河里。这风物,因着这烟雨的笼罩,便有了一种“似花还似非花”的迷离;说它在眼前,它又仿佛隔着一层梦,看不真切;说它遥远,那柳丝的碧色、那水气的清凉,又分明地沁到你的脸上、你的心里来了。</p> <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试图穿过这空濛,去触摸这座城市更深的肌理。那远处高楼朦胧的影子,是它崭新的年轮,朝气蓬勃,却又在这雨中显出一种少见的温顺。而我的思绪,却不由得飘向了更久远的年代。我想象着,汉时的冶铁之火,是否也曾在这河面上投下过跳动的倒影?那些躬耕于南阳的智者们,如诸葛孔明,在出山之前,是否也曾于如此的雨天,在此临河而思,观天下大势?那时的白河,想必也是这般静静地流着,看过岸边的旌旗变换,听过历史的潮起潮落。这雨,仿佛是时间的溶剂,将千年的故事都泡开了,融化在这流动的河水里。眼前的烟雨,便不只是九月的烟雨了,它连接着武侯祠的松柏清芬,连接着汉画像石上奔放的线条,连接着一切已然模糊的辉煌与寂静。这城市的年轮,在这水汽氤氲中,也变得“似露还似非露”,既真切可感,又缥缈如神话了。</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而生活,就在这诗意的背景里,从容不迫地进行着。</p><p class="ql-block">远处的水桥上,有披着彩色雨衣的垂钓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与他的钓竿、与这天地,构成了一种极致的和谐。他钓的或许不是鱼,就是这一份烟雨中的宁静罢。</p> <p class="ql-block">身旁,有母亲推着婴儿车匆匆走过,车上支着一把大伞,将孩子妥帖地护在一片晴空之下;那孩子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张望着这个被水汽软化了的的世界。更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共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依偎着,慢慢地走,他们的低语和轻笑,混着雨声,听不分明,却让人觉得,这冷清的雨也因此有了温度。</p> <p class="ql-block">这些在烟雨中行走、生活的人们,他们才是这画卷里最生动的笔触。他们不曾觉得这雨有何等非凡的诗意,这不过是他们日复一日生活着的故乡。然而,正是这寻常的、坚韧的、温柔的生活本身,赋予了这片土地最深沉、最不可磨灭的魂魄。那北方的豪迈,化作了这似水的柔情;那历史的厚重,沉淀为这日常的烟火。雨丝落在他们的伞上,肩头,也落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一种无声的滋养。</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天色渐渐地向晚,对岸的灯火,一盏,两盏,次第地亮了起来。那灯光在密密的雨帘后,晕成一团团柔和的、蛋黄似的光晕,不再有晴夜里的刺目,只是温暖地、坚定地存在着,告诉每一个望过去的人,那里是家。灯火与烟雨中的倒影虚实交错,恍如梦境。</p> <p class="ql-block">而这梦,被那温润的雨气一蒸,便愈发不受拘束地弥漫开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了。</p> <p class="ql-block">我仿佛看见,那晕开的灯火,并非现代的电光,而是千百年前河畔渔船的点点渔火。火光摇曳着,映着船头老渔夫满是风霜的脸,他哼着古老的调子,那调子混着水声,丝丝缕缕地飘过来。岸上的垂柳,也在这恍惚间抽长了千万倍,柔韧的枝条探入水中,竟化作了一条条碧绿的航道,有小小的、如同《山海经》里描述的文鳐鱼般的精灵,闪着银白的微光,在枝条间嬉戏穿梭,洒落一河星子般的鳞光。</p> <p class="ql-block">那横跨两岸的大桥,敦实的桥墩在迷蒙中渐渐消融了坚硬的轮廓,仿佛成了前朝的石砌拱桥。桥上似乎正行走着一队沉默的商旅,骆驼的颈铃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声响,与此刻现实中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孰真孰幻。桥下的水波开始倒流,卷着汉时的瓦当、宋时的瓷片,以及不知哪朝哪代诗人遗落在此的一句残诗,打着旋儿,向时间的上游缓缓溯去。</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雨声也变了腔调。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淙淙铮铮,如古琴幽咽,又如棋子落枰。我仿佛看见,那河心竟凭空泛起一团光晕,光晕里显出一位宽袍博带的身影,他临水而坐,膝上横着一张琴,手指拨弄处,并非弦音,而是直接激起了圈圈涟漪,那涟漪里荡漾开的,是未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的韬略,是“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清风。他想回头,面容却始终隐在历史的烟雨里,只有一个清癯的、智慧的侧影,供人无限遥想。</p> <p class="ql-block">更奇的,是那水边的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而富于弹性起来,像一大块透明的水晶冻。我试着伸手,指尖仿佛能触到一种微凉的、滑腻的屏障。屏障之后,隐约有龙蛇的形影在云水间游走,那是南阳古老图腾的显化;又有铸造鼎彝的炉火,在雨中非但不灭,反而燃烧得愈发炽烈,将那一片水汽都映成了瑰异的紫金色。现代楼宇的灯光,此刻看去,也成了点缀在蜃楼玉宇间的夜明珠,与这古老的幻景奇异共生。</p> <p class="ql-block">忽然,一声清亮的、属于现世的轮船汽笛,像一把利剪,猝然划破了这重重叠叠的幻象。渔火、文鳐、商旅、琴师、龙蛇、炉火……刹那间如退潮般消散得无影无踪。眼前还是那条烟雨白河,对岸还是那些晕开的、温暖的灯火。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时间长河在某一瞬打了个盹儿,不小心泄露给一个痴人的、过于华丽的秘密。</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心头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与失落感同时充满着。这哪里还是那条河,这分明是一座用雨水和时光临时搭建的、通往无数个过去的旋涡之门。它开得突然,关得也迅疾,只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怅惘而又丰盈的我,站在现实的岸边,回味着那一场天马行空的、恍如隔世的幻梦。</p> <p class="ql-block">我收起伞,任微凉的雨丝拂上脸颊。这绵延一月的烟雨,终究会停的。但我想,这“江南”的梦,这如水般的柔情,大约已经渗进白河的流水里,渗进这座北方城市的骨骼里了。往后的晴日里,每当风吹过河面,那荡漾的波光中,定会闪动着九月烟雨的、湿漉漉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那一声清越的汽笛,像一枚冰冷的银针,猝然刺破了那五彩斑斓的幻梦气泡。</p> <p class="ql-block">我还未及从与诸葛孔明隔水相望的迷离中完全抽身,天际的雨幕呼啦啦围拢起来,密集的雨剑刺破了柔情似丝的烟雨,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击碎了河面所有的宁静与倒影。先前的迷梦,被这现实的、充满力量的雨脚踩得七零八落。</p> <p class="ql-block">我仓皇地寻了一处伸向河面的观景台穹顶下躲避。方才的思绪,那些渔火、琴音、商旅,仿佛被这暴雨冲刷的尘土,倏忽间没了踪迹。天地间,只剩下这场突如其来、酣畅淋漓的秋之交响。</p> <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这真是一场声音的盛宴!</p><p class="ql-block">起初,是序曲般的躁动。雨点砸在穹顶的玻璃上,是密集而清亮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落在沿岸的柏油路上,是沉闷而连续的“飒飒”声;而击打在宽阔的河面上,则是千军万马般的“轰轰”然,混成一片巨大的、喧嚣的背景音。风穿梭在柳条间,发出尖利的呼哨,像是乐队里不时窜起的长笛,为这厚重的背景增添了几分凌厉的线条。</p> <p class="ql-block">渐渐地,耳朵在这混沌中分辨出更多的声部。近处,雨水顺着穹顶的边缘汇聚成瀑,哗哗地倾泻到下方的草丛里,那声音饱满而富有弹性,像低音提琴沉郁的拨弦。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这雨幕中化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而那光晕里,似乎也传来了被雨水扭曲、拉长的车流声,化成了一片遥远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如同乐团里庞大的弦乐群,铺满了整个声场的基底。</p> <p class="ql-block">而这交响乐的高潮,是属于白河本身的。 平静的河面被亿万雨箭射得千疮百孔,沸腾了起来。雨水与河水的撞击,不再是温柔的融合,而是力量的角逐,溅起无数白色的水花,发出一种浑厚的、类似羯鼓般“通通”的巨响。河水开始不安地涌动,波浪一层推着一层,向着堤岸扑来,“啪——”地撞在石砌的岸壁上,摔得粉身碎骨,那一声碎裂,干脆而决绝,像是钹铙奋力的一击。这不再是《春江花月夜》的婉转,而是贝多芬笔下《田园》在经历暴风雨时那般,充满了自然的、原始的、近乎狂暴的伟力。</p> <p class="ql-block">我站在这“乐池”的边缘,浑身被水汽包裹,震耳欲聋的声响让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纯粹的感官的震撼。这场雨,它毫无诗意,却充满了生命感。它洗刷着这座城市一整个九月积攒的、过于缠绵的湿气,也冲刷着我方才那些过于精巧的幻梦。这是一种北方秋天本该有的、爽快而粗粝的宣告。</p> <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疲乏了。从“轰轰”烈烈,变作“淅淅”沥沥,最后只剩下“滴滴答答”的余韵,从屋檐角落不情愿地坠落。河水的咆哮也平息下去,恢复了流动的窸窣。街灯的光晕重新变得清晰、坚定。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翻搅起来的气息,混着草木的清新,凛冽而又提神。</p> <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幻梦已彻底醒转。</p><p class="ql-block">秋,用它最激烈的方式,上演了一场声音的盛宴,然后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个被淋湿了灵魂的我,站在清冷起来的夜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安宁。</p> <p class="ql-block">那交响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膜上微微震颤,与心跳合为一体,成了这个夜晚最真实、最深刻的印记。方才的江南旧梦,已被这场北方的秋雨,涤荡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曲雄浑而略带寒意的、关于季节更替的咏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