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关老街童年市井(散文)

神舟一号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作者:程济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东关街城墙被拆除時的真实照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晨雾还未散尽,东关老街的青石板路已洇开柔弱的時光。那些被明清盐商的马车碾出凹痕、被寻常百姓布鞋底擦出光泽的石板,如同一卷摊开的旧书,每一道纹路都藏着老街的密码。晨雾里,最先苏醒的是街角的修鞋摊,老张头背着工具箱,钉了小铁掌的旧皮鞋踩着石板发出的叮咚声慢悠悠走来,铁砧往墙角一放,就有人围来钉鞋掌,有猪皮鞋也有布单鞋。锤子敲在鞋钉上的 “叮当” 声,便成了老街清晨的第一缕烟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童年的东关街仍是青石板路,似乎只有青石板才有旧城的气息。当我们经常踏着青石板跑东到西,一些条形石的石板已经松动,一旦下过雨,石板很快干了,但石板下面还隐藏着水,一脚踩上去,便一股水柱冲到你身上;若是遇上一辆独轮车从你身边沉重而艰难地推过,立刻会发出 “吭咚吭咚” 的声音,你得赶紧靠到街道的边上,以躲避车辆溅出的泥水。独轮车大多是街坊用来运菜的,车斗里码着刚从城郊菜地里摘的大汤菜,带着露水的叶子水灵灵的,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里,总混着推车人粗重的喘气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街东头拆除的城门楼似乎还浸在朦胧里,砖缝间的枯草带着露气,恍惚间仿佛看见身着绸衫的盐商牵着马队,马铃叮当穿过城门,马蹄踏碎晨雾的声响,与大众食堂早摊点蒸腾的蒸汽缠在一起。朱婶正忙着摆桌椅,竹编的蒸笼摞得比人高,青菜包、罗卜丝包、生肉包的香气顺着风飘出半条街。穿碎花衫的顾妈挎着菜篮经过,笑着喊一声 “朱姐,留一笼包子”,朱婶手不停歇地应着,竹筷在蒸笼布上轻轻一挑,热气裹着鲜香便扑了满脸。</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沿街的盐商大宅藏在斑驳的砖门后,推开虚掩的朱漆门,飞檐上的铜铃会随微风轻唱。曾经的雕梁画栋虽蒙了岁月尘霜,却依旧能辨出牡丹缠枝的纹样,那是盐商们用江南的富庶,在青砖灰瓦间刻下的精致,而这些与平民的日常生活並无多大关系。大宅墙外,才是平民百姓的日常:李婶坐在自家门槛上纳鞋底,棉线在指尖绕了又绕,时不时抬头和路过的邻居搭话;隔壁的孩童举着糖画跑过,龙形的糖丝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引得几只麻雀跟在身后,叽叽喳喳地啄食掉在石板上的糖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巷口的修自行车摊前,老周正蹲在地上拧螺丝,车旁的铁桶里装着各色零件,阳光照在他满是油污的手上,映出细密的汗珠。有街坊推着漏气的自行车来修,车杠用布条裹着,老周不用抬头便知是谁,笑着说 “又骑太快了吧”,手里的活计却半点不慢,橡皮锤敲在车胎上的声音,和巷子里的蝉鸣凑成了热闹的小调。拐进旁侧窄仄的巷内,画风骤转,青石板更显逼仄,墙头上的灰瓦沾着晨露,一户青砖小院落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褪色的春联边角卷起,隐约能辨出 “忠厚继世、诗礼传家” 字样。看得出来,那是老兵长子童年稚气的笔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这里住着一位未满五旬的国军老兵,门框上还留着抗战胜利时钉下的铜质门牌,绿锈已爬满边缘,却依旧能看出 “18号” 三字的轮廓。老兵常坐在厨房后小院的枇杷树下,手里摩挲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铜制小刨,那是洛阳战役时嵌进他胸前的弹片敲曲而成。阳光穿过枇杷叶的缝隙,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仿佛还能看见当年战场上的硝烟。偶尔有巷里的阿华等凑到院门口张望,老兵便会招手让她们进来,从兜里摸出几颗水果糖,轻声讲起枇杷的故事。 这树是他刚住进来时栽的,沿院墙还种了洋生姜,小树已亭亭如盖,枝桠间的鸟窝,每年都有新的小鸟破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出巷口转角处对面的老字号李家茶叶店飘出龙井的清香,竹编的茶幌子在风里摇晃,与隔壁四流春面店的虾籽面、五丁包鲜味交织,成了老街最熟悉的晨曲。面店的灶台前,陈师傅正颠着铁锅炒浇头,虾仁在热油里蹦跳,葱花撒下去的瞬间,香气能飘到街对面的南北杂货店。南北杂货店的老板趴在柜台上算账,玻璃罐里装着话梅、陈皮,柜台上还摆着街坊临时寄放的物件,有人来取件,他便笑着递过去,顺便唠几句家常:“今天的青菜便宜,记得去巷尾的摊子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穿蓝布衫的石妈妈坐在门槛上剥毛豆,竹篮里的豆子颗颗饱满,阳光穿过她银白的发丝,落在墙上 “光绪年间创立” 的木牌上,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石大大家的小百货铺是左邻右舍经常光顾的地方,一针一线,一钮一扣,方便了群众。石大大待人和善、童叟无欺,口碑极佳。童年的脚步踩在被初升阳光映得发光的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像敲打着老街的晨钟。卖糖画的老汉支起红漆木架,熬得金黄的糖浆在青石板上流转,转眼就凝出跃然的龙纹。我总拉着阿兰的羊角辫挤在最前排,她粉白的脸颊沾着点糖霜,笑起来时睫毛上的晨露像碎钻晃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铁货巷老兵会带着孩子時而光顾四流春,点一碗烫干丝、一笼蟹黄包,下两碗饺面,偶尔会和相熟的老街坊聊起当年台儿庄断壁残垣间,带着一营士兵死守阵地,刺刀拼得卷了刃;长沙会战的焦土上,和战友们啃着硬邦邦的干粮,望着远方的火光立誓 “守土有责”。话音落下时,茶馆里的喧闹会悄悄淡去,只有茶壶里的水咕嘟作响,仿佛在为那些浴血的岁月伴奏。此时,卖豆腐脑的小贩挑着担子经过,木勺敲在铜碗上 “叮叮当当”,吆喝声带着扬州话的软糯:“豆腐脑哎 —— 咸甜都有哦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傍晚,沿街的空地上早已热闹成一团:扎着爬爬角的女孩们围成圈跳橡皮筋,彩色皮筋随着蹦跳节奏上下翻飞,阿兰阿虎还有妹俩踮着脚尖起落,爬爬角上的红绸带在空中划出细碎的弧,嘴里脆生生念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忽然阿兰被皮筋绊了个趔趄,双手扶住膝盖笑得直不起腰,爬爬角松了一绺,旁边穿花布衫的阿岚立刻凑过来,指尖灵巧地帮她把刘海别到耳后,再顺着发辫把爬爬角重新扎紧,红绸带又稳稳垂在肩头。不远处的男孩们蹲在石板上,攥着铜板“啪”地掼在地上,输赢玻璃球。赢了的人把玻璃球哗啦啦倒进裤兜,输了的则急得拍着大腿嚷嚷。阿兰跳累了,就蹲在一旁帮我数玻璃球,轻轻点过圆润的彩球,夕阳透过她的爬爬角,在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街东头烧茶炉的伙计掀开竹编蒸笼,热气裹着童儿糕的清香漫过砖雕门楼,阿岚会偷偷塞给我一块刚出笼的童儿糕,指尖还带着蒸笼的暖意。挑铜担的剃头匠吆喝着走过,我俩就追着铜铃跑,她穿着曹妈做的绣花布鞋踩过石板缝里的青苔,裙摆扫过沿街酱菜缸的竹盖,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潘广和门扉半掩,四美酱菜的咸香、谢馥春香粉的甜润混着纸扎铺的竹篾气,在晨光里酿成独属于东关街的味道,漫过我俩勾着手指同去花𣄃所的晨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街中段的经卷气最浓。汪曾祺先生笔下的书坊就藏在巷弄深处,木质书架上的旧书泛着黄,页脚或许还留着前主人的批注。书坊门口,捏面人的张师傅正忙着给孩童做孙悟空,彩色的面团在他手里转了转,眨眼间便有了眉眼。偶尔能遇见挑着担子的艺人,竹筐里的皮影戏偶衣袂翻飞,唱腔穿过骑楼的雕花窗棂,与街边文创店传来的扬剧选段撞个满怀。文创店的老板娘是个年轻人,却爱穿老式的蓝布衫,她会把街坊做的虎头鞋、刺绣手帕摆在店里,逢人便说:“这都是咱东关街的手艺,得好好传下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郑板桥当年挥毫的茶馆早已换了模样,但靠窗的位置依旧能望见街景,仿佛还能看见板桥先生抿一口浓茶,提笔在宣纸上落下 “删繁就简三秋树” 的墨痕,墨香混着街旁老槐树的传说,漫过百年时光。茶馆里,几位老人正围着桌子下棋,棋子落在木棋盘上的 “啪” 声响亮,输了棋的老人不服气地捋捋胡子,笑着说 “再来一局”,旁边看棋的人便凑过来支招,热闹得像过节。而铁货巷的院落里,老兵的书桌上总摆着一本泛黄的中央军校学员名录,扉页上是老兵亲手写下的 “不忘国耻”,字迹苍劲有力,带着战火淬炼后的沉稳。有时,老兵会把名录拿给我看,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些人,都是为咱们守山河的英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暮色起,谢家大哥文虎将万和客栈的灯笼亮起,青石板路顿时映得暖意融融。卖麦芽糖的小贩敲着铜铃到高家糖坊进货,清脆的声响勾着孩童的脚步;卤味摊的猪头肉冒着热气,老主顾熟稔地喊一声 “切四两带皮的”,老板挥刀的动作利落清爽,荷叶包好的肉递过去时,还不忘多加一块卤汁豆腐干。街角的裁缝店还亮着灯,王师傅正踩着缝纫机给街坊改衣服,补膝盖,布料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他说:“这衣服改改补补还能穿,过日子就得省着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铁货巷的木门会在此时轻轻关上,灯影里,老兵又给儿辈讲起那些烽火岁月,讲起台儿庄的战友如何用身体堵住枪眼,讲起武汉会战中掩护他的年轻警卫员,声音里带着哽咽,却依旧透着军人的刚毅。巷子里的小狗偶尔吠叫两声,很快又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小贩吆喝声,还在青石板上轻轻回荡。老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沿街的灯火交织成网,那些盐商的传奇、文人的笔墨、百姓的烟火,还有铁货巷里藏着的抗战记忆,都在这张网里沉淀,化作童年东关街独有的韵味。既有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的豪迈,又有 “绿杨城郭是扬州” 的温婉,更有 “一寸山河一寸血” 的铿锵,还有街坊邻里间的热络、手艺人的坚守、孩童的欢笑声 —— 这些平凡的烟火,与厚重的岁月交织在一起,在青石板的东关街回响,生生不息。</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