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店乡民杀寇记》

杨柳岸边

《余家店乡民杀寇记》（外一）

一、秦守科杀“寇”记

在湖北应山余家店唐儿寨（今广水市余店镇唐寨村）以南二里多地，有一处名为枣树塆的独塆。据秦守科曾孙秦传胜所述，当时塆中住着秦长河、汪宗富、余世厚、余启爱等三姓五户，共六十余人。秦家自祖辈秦春井起便广置田产，家业殷实。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秦长河持家有道，拥有田产百余亩，宅院为三进三厅结构，配有横屋数间，更建有一座坚实的楼子屋，并有防匪罐子炮数门。那时，秦长河膝下有守科、守申二子。

1943年农历三月下旬的一天上午，驻扎在唐儿寨的五名日本士兵率领十几名伪军下山，自东余家店向西，对沿途数十个塆子进行扫荡。他们抢夺鸡鸭、牲猪、山羊和耕牛，对稍有不从者便施以枪托殴打，遇有反抗则当场射杀，百姓敢怒不敢言。村民见状纷纷奔逃，胆小的远避他处，胆大的则藏身附近山间灌木丛中。一番搜刮之后，鬼子大队人马背负财物与猪后腿，向西边的秦家中塆、梨子树塆和秦家楼方向前行，唯有一名鬼子落在队伍末尾。

鬼子行至唐儿寨下枣树塆时，秦守科之妻李先英正在门口堰塘边洗衣。见日伪军突然到来，她躲避不及，只得藏身于堰边浓密树荫下，心存侥幸。然而厄运依旧降临——那名落在队尾的鬼子目光扫视间，发现了树影下的李先英。见她年轻貌美，这名日军兽性大发，将枪靠于树旁，一边行走一边脱卸衣物，扑上前便将李先英按在石板上意图施暴。

李先英性情刚烈，惊怒交加，一边奋力反抗，一边高声呼救。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与勇气，她顺势抄起捣衣的棒槌，朝鬼子头部猛击而去。那鬼子闪身躲过，脸上露出狞笑，再度扑了上来。巨大的屈辱与恐惧令她浑身战栗，但仍拼死挥动棒槌，顽强对峙。

此时，正在田里干活、后躲至后山栎林中的秦守科，隐约听见从堰塘方向传来妻子凄厉的呼救声。他心头一紧：“妻子还在塆里！”来不及细想，抄起手边的挖锄便冲向堰边。眼前景象令他血脉偾张：妻子衣衫不整，手背与肩膀布满血痕，却仍手持棒槌，与鬼子顽强对峙。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

秦守科不假思索，扬起锄头便向鬼子猛劈过去。那鬼子倒也敏捷，一闪身躲至树后，伸手欲取靠在树上的长枪。秦守科不容他喘息，锄头一记横扫，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不料脚下陡然踏空，扑通一声跌入堰中。鬼子落水后立即转身，奋力向对岸游去。

秦守科见状，毫不犹豫扔下锄头，纵身跃入水中。两人顿时扭作一团。那鬼子虽遭突袭，但仗着训练有素、身强体壮，一个回身便欲锁喉。秦守科偏头闪过，一记重拳砸向对方面门。鬼子鼻梁中拳，吃痛之下并指如剪，直戳秦守科双眼。秦守科不曾习武，更不懂拆解，此刻却全然不顾危险。他不闪不避，顺势扣住其手腕向下猛拉，借水势死死抱住对方腰身，将其往深水里按压。同时，膝盖连连顶撞鬼子腹部，拳头也不断猛击要害。一时间泥水翻涌，两人在水中死死纠缠，搏命不休。

与敌人贴身肉搏的触感，瞬间引爆了秦守科压抑四年的血海深仇。冰冷的池水裹挟着敌人，窒息感阵阵袭来；往日的种种惨状更如烈火，烧灼着他的心。他脑海中猛地浮现四年前的惨剧——1939年3月5日，三名日军自应山县城扑向娘娘庙，配合其部与应山县抗敌自卫团作战。行进途中，他们沿途枪杀无辜乡民取乐。三人竟围攻秦家楼子屋，秦家以罐子炮还击，相持中轻伤一名鬼子。久攻不下，日军便将怨气撒向平民，见人便开枪，致使多位乡亲惨遭杀害。秦守科的母亲王氏正在地里做活，闻听枪声慌忙逃离，却被鬼子射杀在门前的塝田里。

此刻，平日积压的国恨家仇在胸中瞬间爆发：眼前是危在旦夕的妻子，手中是垂死挣扎的仇敌。新辱旧恨如潮水般涌来，他每一击都带着家仇国恨，每一式都抱着拼死的决心。那鬼子纵然训练有素、招式狠辣，却又怎抵得过一个平民胸中积压的血泪与怒火！

此时，村民们陆续回塆，胆大的聚拢到塘边，手持农具围堰而立，怒视水中。混乱间，有人趁机取走了鬼子靠在树边的长枪（此后下落不明）。水中的鬼子见势不妙，心生怯意，拼命想要挣脱缠斗。秦守科从后方死死箍住其颈背，奋力将鬼子压入水中。后者垂死挣扎，猛击秦守科要害得以脱身，亡命似的朝李先英所在的岸边游去。

秦守科紧追不舍，大手在水中奋力抓捞，一把攥住鬼子左耳，猛力撕扯！只听一声惨叫，那耳朵被生生撕下。剧痛之下，鬼子阵脚大乱，却仍挣扎着向前游去。

鬼子万万不曾料到，在他眼中可以随意欺凌的弱女子，竟成了索命之人；这处他自认为安全的岸边，转眼成了葬身之地。他刚在岸边探出头，守候已久的李先英满腔悲愤，举起棒槌用尽平生力气狠狠砸下！只听一声闷响，鬼子应声栽倒在浅水岸边，不再动弹。秦守科随后赶上，见其仅存一息，心知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当即拾起锄头，决绝了结其性命。

恐惧如黑云，瞬间笼罩了枣树塆。击杀日军，在当时是滔天之祸。依其报复惯例，动辄屠村灭塆，甚至祸及周边。秦家身为保长之家，此事若处置不当，轻则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重则累及全塆乃至乡邻，皆难逃灭顶之灾。

时近中午，附近塆中秦姓头面人物闻讯赶来，紧急商议。秦守科将事情经过如实道出。情况危急，族人当机立断：立即封锁消息，严令塆中及周边外姓人守口如瓶，并迅速清理现场。民众虽心怀恐惧，却空前团结。

主意既定，即刻行动。鬼子尸体被迅速分解，以麻袋装殓，藏于后山草丛隐秘之处。傍晚时分，秦家又召集族中青壮，于高处设下岗哨，严密监视日军动向。待夜深人静，秦守科兄弟与几位族人摸黑出动，将尸袋运至十几里外的三不管地带——地处随县、应山余家店与吴家店交界的泉水寺山下，抛入黑卵子沟中。

当晚，日军返回唐儿寨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名士兵，当即召集附近据点日伪军，对山下各个塆子展开严密搜查。面对日军盘问，沿途塆子民众异口同声：“那些人早已离去，许是迷了路。”对于那支步枪的下落，众人皆称毫不知情。

日军因人员失踪疯狂报复，连日烧毁多处民房，烧杀抢掠持续十余日。其间，在自余家店至秦家楼一线枪杀多名村民，包括枣树塆的余启宽、余世谋，秦家中塆的余世木等，亦有其他塆子不知姓名者多人。面对日军屠刀，枣树塆民众始终咬定：“那名日本兵早就自行离去。”

危急关头，秦氏家族的势力与智慧起到了关键作用。族人秦某在界河一带颇具影响力，他率领部属百余人，在唐儿寨山下及余家店街上闲逛，展示武力，形成威慑。山上日军当时仅驻兵七人，见此阵势，不敢轻易下山肆意屠杀。

同时，在唐儿寨日军中担任联络官兼翻译的族人秦传和，也于暗中多方周旋，竭力将此事淡化为“意外失踪或私自逃差”。在秦家明压暗保的复合策略下，日军虽然最终在黑卵子沟找到士兵残骸，却因尸证残缺难辨，又限于属地管理原则（该地属随县管辖），加之前方战事吃紧、兵力不足，难以深入追责。面对当地民众的同仇敌忾与秦家的地方势力，日军最终未再深究，只得草草收场。

秦守科一生务农，将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深埋心底，直至新中国成立后，才慢慢说与后辈听。他时常感慨：“那天要不是先英拼死反抗，要不是全塆老少一条心，我们一家早就没了。”多年以后，其勇杀日寇的事迹在乡里渐渐传开。他刚毅勇猛，与枣树塆村民在强敌面前所展现的血性与团结，至今仍在四乡传扬。

二、付本山打“狼”记

一九四〇年农历四月末，鄂北应山县余家店（今广水市余店镇）一带正值农忙。东横山脚石堰角塆的青年农民付本山，时年二十二岁，身强体壮，与祖父付常伦及新婚未满一年的妻子同住，日子虽清贫却也安宁。

是日午后，驻扎余店据点的三四名日军出营“打掳”，乡民纷纷弃活奔逃。与付本山同族的付仲彦当时正隐于塆子对面山上的栎树丛中，目击了日军在双楼坊、石堰角等村抢夺物资的具体情况：在双楼坊、石堰角打死肉猪两头，只割取四条猪腿装入麻袋；在小高塆枪杀一头小牛，同样只取下四条牛腿；还掳获几十只鸡和一头山羊。日军强捉付本山所在东横山的三名农民充当苦力，抢掠这些物资返回营地。

唯有一名日兵迟迟未归，独自闯入付本山家中，直至黄昏未见动静。已陆续返村的乡邻，见家中被翻得狼藉不堪，只得一边咒骂一边收拾。付本山因见日兵入自家门，而妻子未及逃出，便悄悄沿田沟潜回。

付仲彦与几位同族放心不下，相约前往探看。行至村头，遇付本山之祖父付常伦，方知那名日兵已被打死。细问之下，得悉经过：日兵闯入时，付本山的妻子藏于厨房柴堆，因惊恐战栗而被发现。日兵见她年轻貌美，便强拖入卧房欲行不轨。此时付本山已潜回家中，见门口搁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又闻房内妻子正与日兵搏斗，顿时怒火中烧，先将枪丢至门外，随即冲入房内。妻子见丈夫归来，勇气倍增，死死抱住日兵。付本山趁势扑上，三人扭打作一团。

恰在此时，付常伦也潜返家中，摸起织机上的木转轴进房助战。因老眼昏花、心慌意乱，一轴误打在付本山背上。付本山急呼：“爷爷打错了，鬼子在我下边！”付常伦定睛看清，转向日兵头部连击三轴，将其打晕。付本山迅即起身，冲出房门取回步枪，一刺刀直贯日兵胸膛，毙其性命。

众人闻之，虽感痛快，随即陷入惶恐。当晚约二更时分，付仲彦等人协助付常伦、付本山爷孙将日兵尸体抬至附近塘中，用石板沉压，并洗净屋内血迹。

两日后，余店日军察觉士兵未归，断定已死，遂行报复。连日派出七八名士兵，从双楼坊到天子岗一带大肆掳掠烧杀，烧毁双楼坊、驴子岗、杨家寨、小高塆、石堰角等七八个村庄及稻场内麦草垛，乡民流离失所。后经“维持会”多次交涉送礼，日军强索尸体。付本山等人只得于某夜捞尸，送至余店东侧路坡下。

事后，付本山携那支三八式步枪投奔冯雀子，加入国民党应山县自卫大队。

讲述人（按出生年月排序）：

胡其炎，男，1925年6月20日生，余店镇英姿寨村胡家洼子人。

胡其郎，男，1940年11月24日生，余店镇英姿寨村胡家洼子人。

胡其后，男，1941年11月12日生，余店镇英姿寨村胡家洼子人。

程开明，男，1944年生，余店镇唐寨龙塆人。

袁兴华，男，1946年3月16日生，余店镇英姿寨村石堰角人。

付立亮，男，1947年2月12日生，余店镇英姿寨村杨家店人。

程开清，男，1948年生，余店镇唐寨龙塆人。

余山珍，男，1951年生，余店镇唐寨枣树塆人。

秦传胜，男，1951年生，余店镇唐寨枣树塆人，秦守科之孙。

胡克位，男，1958年11月29日生，余店镇英姿寨村胡家洼子人。

李本爰，男，1958年12月30日生，余店镇英姿寨村小高关人。

刘金贵，男，1961年3月12日生，余店镇英姿寨村小高关人。

胡清，男，1965年生，余店镇英姿寨村胡家洼子人，村支书。

秦学全，男，1966年生，余店镇唐寨村秦楼中塆人，村支书。

整理人：

杨德平，男，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随州市作协副秘书长，广水市作协副主席、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