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粤：《诗经·大雅·崧高》与谢姓渊源考辨 ——一段从任姓古国到文化共祖的层累史

谢家宝树文化

　　摘要：谢姓以周宣王舅申伯为得姓始祖之说，是中国古史“层累地造成”的经典案例。本文系统考证其源流：先秦《世本》等文献明确记载“谢”为黄帝之后任姓古国；《诗经·大雅·崧高》仅述申伯受命“因是谢人”以建南申，而非谢氏得姓之始。此关联很可能肇端于刘宋谢灵运《撰征赋》的文学譬喻，后经南齐王俭《姓谱》等官修谱牒的系统化阐释，将文学意象坐实为谱系信史，再为唐代墓志、《元和姓纂》所沿袭固化。至宋代，在与古老的“黄帝任姓说”博弈中，“申伯说”凭借其叙事魅力与社会功能成为主流，并于元明清定于一尊。这一过程深刻揭示了历史记忆在文学、政治与宗族制度合力下的重塑轨迹。

关键词：崧高；申伯；谢姓；层累造成；任姓；《世本》；谱牒

一、先秦信史：黄帝之后的任姓谢国

在探讨《崧高》与谢姓关联之前，必须正视先秦及汉代权威文献对谢姓起源的原始记载，此乃考辨之基石。

《世本·氏姓篇》明确记载：“任姓：谢、章、薛、舒、吕、祝、终、泉、毕、过。”此列表表明，“谢”系古老的任姓诸侯国之一，位列黄帝后裔十二姓体系。东汉王符《潜夫论·志氏姓》在论述黄帝之子十二姓时，亦印证：“及谢、章、昌、采、祝、结、泉、卑、遇、狂大氏，皆任姓也。”清人汪继培引《左传》疏证，明确指出此即源自《世本》的任姓十国。

上述记载确凿表明：在先秦两汉的姓氏观念中，“谢”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任姓方国，其血统可追溯至黄帝。此“任姓谢国”之史实，为解构后世“申伯得姓说”提供了关键前提。

二、《崧高》本相：周室南疆的经略与古谢国的整合

《诗经·大雅·崧高》作为西周宣王时期的颂歌，核心在于记录封建舅父申伯以巩固南疆之战略。诗中关键语句揭示了被后世重新阐释的史实：

“亹亹申伯，王缵之事。于邑于谢，南国是式。”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

“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王命傅御，迁其私人。”

“申伯还南，谢于诚归。……申伯番番，既入于谢。”

细绎诗文，可得三层史影：

1、地理前提：

“谢”作为地名或邦国名已然存在。申伯是“入于谢”，而非命名新地。

2、核心证据：

“因是谢人，以作尔庸”一句至关重要。它明确指出，周宣王命申伯统领原有的“谢人”来筑城立业。这确凿证明在申伯受封之前，该地已有被称为“谢”的原住族群或方国。结合先秦文献，此古谢国当为任姓。

3、事件本质：

周宣王之举措，是派强大的姜姓申伯集团武装殖民于古谢国之地，建立新的“南申国”以实行“南国是式”之战略。此为典型的“取代式封建”过程。

因此，《崧高》本义是记录西周王室如何整合旧邦（谢）与强亲（申）以经营南方，其性质为政治颂歌，全然未涉及以邑为氏的姓氏起源问题。先秦两汉文献亦从未将此事与谢氏得姓相联系，足证“申伯得姓”之说在当时纯属乌有。

三、关键的转折：从文学譬喻到谱牒定式

从“任姓古国”到“申伯之后”的转变，其过程精妙地体现了历史记忆的重塑机制。

1、文学源头：谢灵运的象征性用典

刘宋时，谢灵运于《撰征赋》中写下“系烈山之洪绪，承火正之明光。立熙载於唐后，申赞事于周王”之句。纵观其文，此句宜视为文学性的象征与譬喻。谢灵运意在借用《崧高》中“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的意象，以“申伯”这一代表“山川灵秀所钟”与“王朝栋梁”的文化符号，诗意地颂扬家族荣光，而非严谨的谱牒宣言。此时陈郡谢氏地位尊崇，其墓志亦未见溯及申伯，故主动攀附之动机或不强烈，此更可能为一种文化上的追慕。

2、谱牒定调：王俭《姓谱》的系统化阐释

关键的质变发生于谱牒之学鼎盛的南齐。礼学与谱学大家王俭在编纂官修《姓谱》时，面临为当代顶级高门陈郡谢氏确立辉煌起源的课题。相较渺远的“任姓”古国，谢灵运笔下与“谢”地关联的显赫人物“申伯”，无疑提供了绝佳素材。王俭等谱牒学家很可能对此文学典故进行了重新阐释，将之坐实为严谨的历史谱系，有意或无意地遮蔽了《世本》等记载，转而对《崧高》文本进行创造性解读，构建出“申伯→封谢→以邑为氏”的完整叙事。这是一个从文学表达到制度定论的飞跃，其背后是门阀政治下谱牒作为身份认证工具的现实需求。

四、叙事的固化与宋后的定尊

一旦此说被官方谱牒权威化，便开启了其经典化进程。

1、唐代固化：

出土墓志（如《谢岳墓志》、《谢浑墓志》等）、官修《元和姓纂》及谢肇《谢氏宗支避地会稽序》均沿袭此说，表明其已成为谢姓家族普遍接受的历史记忆。

2、宋代博弈：

宋代呈现出有趣分野。欧阳修撰谢绛墓志，先述“黄帝之后任姓”古义，旋即用“盖”字转折至“申伯封谢”新说，体现了士大夫的调和与倾向。尽管《古今姓氏书辩证》、《路史》等考据著作仍守黄帝任姓的古载，但《通志·氏族略》、《百家姓》及民间谱牒均采纳了叙事更优、更富荣耀的“申伯说”。这标志着南朝被创制的叙事，最终在宋代以后的宗族实践中取得了压倒性胜利。

3、元明清定尊：

自此，“申伯说”凭借官方推崇与宗族实践的不断强化，彻底成为社会共识，定于一尊。

五、结论：被重构的家族史诗

谢姓始祖叙事的演变，是一部典型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清晰展示了历史记忆被重塑的轨迹：

1、先秦基石：存在明确的任姓谢国。

2、西周事件：申伯徙封，整合了谢地与谢人。

3、南朝创制：谢灵运的文学用典为王俭等人的谱牒建构提供了文化资源，后者为迎合门阀制度之需，创制了新谱系。

4、后世定尊：新说凭借其叙事魅力、官方权威与宗族实践，最终取代古说，成为“文化共祖”。

因此，申伯实非谢氏得姓始祖，而是历史记忆在特定权力与文化结构中被层层塑造而成的“文化共祖”。这一考辨揭示，家族起源传说本身即是一部深刻的社会文化史，其价值远超于对单一姓氏源流的考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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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陈爽.出土墓志所见中古谱牒研究[M].学苑出版社,2015.

附：《大雅·崧高》原文及译文

1、原文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

维岳降神，生甫及申。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

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亹亹申伯，王缵之事。

于邑于谢，南国是式。

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

登是南邦，世执其功。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

因是谢人，以作尔庸。

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

王命傅御，迁其私人。

申伯之功，召伯是营。

有俶其城，寝庙既成。

既成藐藐，王锡申伯。

四牡蹻蹻，钩膺濯濯。

王遣申伯，路车乘马。

我图尔居，莫如南土。

锡尔介圭，以作尔宝。

往近王舅，南土是保。

申伯信迈，王饯于郿。

申伯还南，谢于诚归。

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疆。

以峙其粻，式遄其行。

申伯番番，既入于谢。

徒御啴啴。周邦咸喜，

戎有良翰。不显申伯，

王之元舅，文武是宪。

申伯之德，柔惠且直。

揉此万邦，闻于四国。

吉甫作诵，其诗孔硕。

其风肆好，以赠申伯。

2、白话文翻译：

巍峨耸立是那四岳高山，高峻入云直插九霄蓝天。

岳山灵气凝聚降生神灵，诞下贤能甫侯与申伯良臣。

这申伯与甫侯德才兼备，正是周王朝的栋梁之臣。

诸侯各国靠他们作屏障，四方疆域凭他们去宣抚。

勤勉不倦的申伯啊，周王委你以治国重任。

建城邑在那谢地之境，为南方诸侯树立典范。

周王命令召伯虎，为申伯勘定宫室地基。

建成这南方的邦国，世代继承先人功业。

周王谆谆告诫申伯：“要在南国推行教化。

依靠谢地百姓力量，筑起你的宏伟城郭。”

周王又命召伯虎，为申伯划定田亩疆界。

再命侍御大臣们，迁送申伯家臣入新邑。

申伯迁谢的工程，召伯全力督建经营。

城墙巍峨拔地起，宗庙宫室相继落成。

宫殿宏伟又壮丽，周王赏赐显荣光。

四匹公马雄健壮，马饰璀璨闪金光。

周王赠车送申伯，高车驷马显尊贵。

“我深思你居处之地，唯南土最是相宜。”

赐你镇国玉圭宝，作为传世之重器。

放心前去吧王舅，南方国土靠你镇守。

申伯择吉将启程，周王郿邑设宴饯行。

申伯南归心迫切，直向谢城坚定而行。

周王再命召伯虎，整饬申伯封地疆界。

备足沿途粮秣物资，助他速速踏上征程。

申伯英姿勃发南行，安然抵达谢邑之中。

随从车马络绎不绝，举国上下欢欣鼓舞。

“有了栋梁之臣啊！”尊贵显赫的申伯，

作为周王的长舅，文治武功皆可效法。

申伯德行放光芒，温和仁爱又端方。

安定天下万邦民，美名传遍四方国。

吉甫我作此诗篇，词章恢宏意深远。

曲调悠扬动心弦，特此赠别申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