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家园

月色江声

当今时代，随着城市发展和新农村建设浪潮的汹涌席卷，那些镌刻着我们成长足迹的故居，那些烙印着生活痕迹的老屋，那一处处承载着欢笑与泪水的昔日家园，如同脆弱的沙堡，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悄然消逝。那深藏其中的情感记忆，似乎也随着它们的消逝而烟消云散。心底那份对往昔美好时光的眷恋，对故土的牵挂，仿佛瞬间失去了归宿。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鳞次栉比的高楼，日新月异的城市，宛如连绵的长亭短亭，遮蔽了我们的视线，只余下迷惘与无尽的惆怅，不知何处是精神寄托的归途。

我家乡的故居在山东黄河边一个宁静祥和的小村庄。狭长的院落，石砌的小屋，祖辈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历经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岁月。

曾祖母和祖母在老屋中纺线织布，纺车和织布机发出的单调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常年响个不停，棉线经她们灵巧而粗糙的手编织出岁月的花纹。

父母亲也曾在老屋中拜堂成亲，他们满脸的喜悦与期待，开启了人生新的篇章。也是从这座充满温情的小院出发，父亲背着沉重的行囊怀揣梦想外出求学，坚定地踏上革命之路；后来母亲也满怀信念追随父亲的脚步，投身到革命洪流之中。

我们也曾多次满怀深情地回到故乡，站在老屋斑驳的光影里，轻轻抚摸那些被时光磨得温润的纺车和布机，感受着家族历史的厚重。然而如今，旧日的家园已在新农村建设中被林立的高楼取代，那些承载着家族珍贵记忆的石墙、纺车、布机、旧窗……还有那沉甸甸的乡愁，都随着岁月流转悄然消逝，难觅往昔踪迹。

我的童年在保定的一座机关大院里度过。那时的大院就像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数十户人家朝夕相处，其乐融融。几十个同龄的孩子整日形影不离，一起玩耍嬉戏。

清晨，我们欢笑着奔向学校，书包在身后晃荡；放学归来，又聚在一起写作业，之后便在院子里尽情嬉戏——滚铁环、摔三角、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欢快的笑声仿佛要掀翻屋顶，充满了整个院子。

小小的院落里，一砖一瓦都镌刻着我们纯真的欢笑，一枝一叶都珍藏着无忧无虑的快乐回忆，它是我们童年最美好的见证。

时光匆匆，当我再次回到故地，昔日错落别致的大院已变成整齐的楼群。人们行色匆匆，脚步中带着生活的紧迫感，再也看不到昔日成群孩子欢快奔跑的身影，也听不到此起彼伏的欢笑声。旧日的痕迹被时光冲刷得一干二净，未留一丝过往的印记。

我站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仿佛成了误入他人领地的过客，又似陷入“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境地，心中满是失落与惆怅，只能默默转身，悄然离去。

在“十年浩劫”中，命运的洪流将我们全家抛到了塞外山城——承德。在那里，我们没有亲朋好友，周围充满了陌生与孤独。漫长的冬季，寒冷的天气伴随着凛冽的北风，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冻结了。特别是政治运动，搞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冬天的寒风还要冷。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逆境，尝到了困难和挫折所带来的苦涩滋味。

尽管我们住在著名的避暑山庄内的一处家属院里，周围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楼台亭榭与秀丽迷人的湖光山色，但内心深处被浓重的忧愁和阴霾笼罩，根本无暇也无意去欣赏这些美景。而彼时的家宛如一座温暖的港湾，将四散漂泊的哥哥姐姐聚拢在这里，撑起了一方虽小却无比温馨的天地。故居见证了我们的坚韧与不屈，也见证了家庭的脉脉温情，承载了那段特殊历史时期的记忆。

如今，故居被划定为游览禁地，我们只能隔着围栏远远眺望它。我们静静地伫立在围栏外，目光穿过围栏的阻隔，看到斑驳的墙壁上仿佛还残留着往昔生活的痕迹，屋顶上的衰草多了几分沧桑。院子中，父亲当年亲手栽种的白杨树已长得枝繁叶茂、挺拔如盖，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当年院子里的旧事。

1978年，我在北京住进一栋新建的楼房。那个时代生机盎然、日新月异。我如饥似渴地补习文化知识，渴望追上时代的步伐，同时在完全陌生的工作岗位上辛勤奋斗，努力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后来我结婚生子，生活愈发忙碌，也愈发充实。在那个万象更新的年代，丰富的思想碰撞、忙碌的脚步穿梭，让我深刻体会到人生的意义与价值，那些奋斗的日子，如镌刻在生命年轮上的印记，清晰而深刻，难以磨灭。

然而，这处旧宅在城市快速发展的浪潮中也未能幸免，仅仅存在了二十年便被一座崭新的大厦取代。在它即将拆除的前夜，我特意回到这里，心中满是不舍与眷恋。我在熟悉的楼前留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定格的，不仅是青春的身影，更是那段为生活奔波、为理想拼搏的峥嵘岁月。每当看到这张照片，那段艰苦奋斗的时光便涌上心头，成为日后回忆里一份沉甸甸的念想，时刻提醒我曾经的努力与坚持。

岁月如梭，转眼间我已步入人生的黄昏阶段。回首往昔，那些曾经的家园、熟悉的街巷，都已随时间流逝渐渐远去，再也回不去了。然而，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如刻录在心版上的影像，清晰深刻，永不褪色。我常常在梦中回到那些地方，重温童年的纯真、青春的激情和岁月的沉淀。当梦醒时分，虽知一切已成过往，但对家的眷恋、对往昔的追忆，如春日暖流，悄然漫过心田，给予我灵魂的慰藉。

如今，我居住在现代化的城市里，这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热闹景象。虽然这里没有了童年的院落和巷陌，没有了过去的温馨与宁静，但新的环境也给了我新的生活体验和感悟。我学会了在变迁中寻找不变，在流逝的时光中把握永恒的价值，正如苏轼《赤壁赋》中所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于是，我开始用笔记录这些故事，希望通过文字让这些珍贵的记忆穿越时空，传承给未来的子孙后代。或许有一天，当他们翻开这些泛黄的书页时，能感受到那跨越时代的温暖，体会到一个老人对家的无尽眷恋，从而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铭记家族的历史。

配图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