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演义（五六）

李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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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明鹏

图片：Al制作

第56章：矾楼旧影

万胜门的硝烟尚未散尽，晨光已漫过汴京城的城墙，将焦黑的粮仓废墟染成暖金色。李纲与种师中刚在城楼上敲定新的布防，城内却传来另一种声响——不再是刀剑碰撞的脆响，也不是百姓守城的呼号，而是矾楼方向隐约飘来的琵琶声，断断续续，裹着昨夜未散的烟火气，落在这座刚经历过一场小胜的城里。

这琵琶声，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战时的紧绷，也勾连起汴京城里另一重被战火暂时掩盖的旧影。

汴京城内曾经的矾楼，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金光，楼前的石板路被车马碾得发亮，连墙角的青苔都透着几分富贵气。这里是宋朝名妓李师师艳压京华的地方，曾在这里与徽宗品茗、和苏轼弟子唱和，亦见流民瑟缩街角；繁华盛景下，早藏着乱世的裂痕。

去年暖秋，阿翠正指挥着小厮往楼上搬新采的桂花，金桂银桂混在一起，香得能醉倒行人——这是为徽宗的“私宴”备的，楼里的歌伎们早在镜前描眉画眼，连鬓边的珠花，都要挑成色最足的。

李师师坐在“醉仙阁”的窗前，手里捏着支狼毫，在宣纸上写苏轼的《水调歌头》。她的字学的是黄庭坚，笔锋里带着点不羁，却被她揉进了几分柔媚，恰如她的琴音——能把《广陵散》弹得杀伐气十足，也能将《雨霖铃》唱得让铁汉掉泪。

“姑娘，秦学士来了。”阿翠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说是刚从江南带回的新茶，特意送来给您尝鲜。”

秦观的弟子李邴提着茶笼站在楼下，见李师师凭栏望过来，忙拱手笑道：“刚得了恩师手书的《鹊桥仙》，想请姑娘谱支新曲，配这‘龙凤团茶’，才算不辜负这秋色。”

李师师笑着下楼，裙摆扫过楼梯的描金栏杆，发出细碎的响。楼里的食客纷纷侧目——有穿紫袍的权贵，有摇折扇的文人，还有挎着行囊的富商，目光里的惊艳，像楼外的阳光一样稠。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注视，却在瞥见街角时，笔尖微微一顿。

那里蜷缩着个瞎眼老汉，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童，面前摆着个破碗，碗底的几枚铜钱被风吹得叮当响。离他几步远，正是矾楼倾倒的残羹冷炙，油腻腻地浮在积水里，引来群苍蝇。

“姑娘怎么了？”李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轻蹙，却很快舒展开，“这种流民，京城里多的是，姑娘好心，赏几文钱便是。”

李师师没说话，让阿翠取了袋米递过去。老汉摸索着接过，磕头如捣蒜，孩童却睁着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楼里飘出的桂花糕香。她转身时，正撞见徽宗派来的内侍，捧着件水红绫罗裙，尖着嗓子喊：“官家说，这料子配姑娘的《霓裳羽衣舞》，再合适不过。”

裙角的金线在阳光下闪，晃得她眼晕。她突然想起昨晚李纲路过矾楼，那时他还不是“李相公”，只是个外放归来的御史，见她给乞丐分糕点，驻足说了句：“楼里的金玉会生锈，人心却能经事。”

那时只当是酸儒的客套，此刻望着李邴铺开的《鹊桥仙》，见“两情若是久长时”的旁边，被虫蛀了个小洞，倒像是天意。

“谱曲的事，改日吧。”李师师把狼毫搁在砚台上，墨汁在纸上晕开，恰如她心头那点说不清的闷，“我今日想弹弹《蒿里行》。”

李邴愣了：“那是挽歌，不吉利。”

“吉利不吉利，不在曲子。”她抱起琵琶，琴轴转动的轻响里，竟隐约听见城外传来的马蹄声——那是押送花石纲的队伍，正往宫里赶，车轮碾过石板路，像在敲着乱世的鼓点。

暮色降临时，矾楼的灯次第亮了。

徽宗的“白玉莲花灯”悬在中厅，灯影里，他正执着李师师的手，看她弹《梅花三弄》。“师师的琴，能让朕忘了朝堂的烦心事。”他指着窗外的繁景，“你看这汴京，车水马龙，歌舞升平，可不就是朕的‘瑞鹤图’？”

李师师的指尖在弦上一顿，琴音漏了个空。她想说今早路过南薰门，见押送花石纲的士兵打死了拦路的老汉；想说城西的粥棚前，流民排到了街尾；想说李纲在朝堂上拍着桌子骂“花石纲误国”，却被御史弹劾“沽名钓誉”。

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句：“官家圣明。”

童贯带着几个节度使摇摇晃晃进来，怀里揣着刚从江南搜刮的玉器，见了李师师，便把玉簪往她发间插：“听闻姑娘近日在练剑？不如舞一段给咱们瞧瞧，本相赏你一箱珍珠。”

她没接玉簪，却取过墙上的短剑——那是个江湖艺人送的，剑身刻着“保家”二字。剑光在灯影里划开道冷弧，竟带着几分杀伐气，惊得徽宗手里的茶盏晃了晃。

“童大人，”李师师收剑回鞘，声音里没了平日的柔媚，“这剑舞，还是等边关安稳了再跳吧。昨日听闻，辽兵在幽州异动，恐……”

“妇人之见！”童贯打断她，灌了口酒，“有‘海上之盟’在，金人会帮咱们灭了辽国，到时天下太平，姑娘只管日日弹唱便是。”

他没看见，李师师转身时，指尖掐进了掌心——那“海上之盟”的奏疏，她曾在李纲的案头见过，上面批着四个小字：“与虎谋皮”。

夜深时，宾客散尽。

李师师独自坐在窗前，看楼外的月光把街角的流民照得发白。阿翠端来宵夜，见她对着那支没送出去的玉簪发呆，小声道：“姑娘，童大人说的是，天下总会太平的。”

“太平？”李师师拿起玉簪，往宣纸上一划，将“瑞鹤图”三个字划得支离破碎，“你看这楼里的金玉，堆得比城墙还高，可街角的人，连口热粥都喝不上——这样的太平，是偷来的，迟早要还。”

她把玉簪扔进妆奁，发出沉闷的响。那里还躺着徽宗赐的珍珠、李邴送的诗集、江湖艺人的短剑，还有半块从流民碗里分来的麦饼——饼已经干硬，却比所有金玉都更实在。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三下，像敲在人心上。李师师望着窗外的月，突然觉得这月色，和多年后万胜门废墟上的月光，竟有几分相似——只是那时，她手里的琵琶，早已换成了给伤兵包扎的布条；楼里的桂花，也变成了救人性命的米粥。

而此刻，她还不知道，这场繁华盛景，不过是乱世的序幕。她更不知道，自己会亲手拆了这矾楼，用那些曾被视若珍宝的珠玉，去换一个沉甸甸的“人间”。

楼外的风，卷起片落叶，落在那首没写完的《水调歌头》上，恰遮住了“人有悲欢离合”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