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暖一盘炕

陈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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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源于网络（致谢）

一盘土炕，暖的是身，更是心

童年对土炕的记忆，始终与清晨时分母亲扫雪的声音纠缠在一起。我家的土坯房是1972年盖的，那时天刚蒙蒙亮，就能听见母亲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手拿着小簸箕，一手握着笤帚，正小心翼翼地扫着纸窗户上积了一夜的雪霜。接着，灶膛里的火燃起来了，那股混合了茭棍柴火燃烧的清香和泥土受热后散发出的厚重气息，便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

在北方，炕就是北方人的床。我就出生在土炕上。这盘土炕，不仅暖了我的身，更是我生命的温床。老人们常说：“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句朴实的谚语，表达了庄户人最质朴的幸福向往。而“家暖一盘炕，冷在门窗上”更是道出了土炕在北方人家中的重要地位。

盘炕的记忆

盘炕是门手艺，父亲虽不是高手，却深知其中的讲究。新房盘炕时，家里就会请专门的盘炕师傅来。盘炕不是年年都要盘的，但隔几年就要掏一次炕，把炕洞子里积满的草木灰清理出去，让烟火重新畅通。

盘炕首先要准备材料。需用黏性较大的红土，掺上用铡草刀铡成段的麦秸子，和成均匀且软硬适中的泥，然后用“坯模子”脱成“炕板子”。炕板子用来铺炕面，素泥脱的“水坯〞则用于垒炕箱（即炕墙）。这种炕板子厚实耐用，散热慢，蓄热好。盘好炕，上面要抹一层红泥麦壳的细泥，然后再用红土加入牛粪抹光，这样抹出来的炕面又光又结实，还不起尘土。

我们这里盘炕全凭经验，老师傅会设计调节好火路，让热气在炕洞里迂回盘旋。一盘好炕，要出烟通顺，不倒拍烟（回烟）。二要受热均匀。若回火回烟或冷热严重不匀，就得扒掉重盘。

家乡的土炕多为顺山炕，靠着山墙而建。山墙上烟道要求“底下能卧狗，上面伸开手”，下大上小，垂直顺溜，让热烟在烟道里形成一定流速，使烟囱产生吸力。

炕围画的记忆

炕连接的墙要画炕围画，我们叫“花腰墙子"，是家里的一道风景。我家的花腰墙子一盘是本家晋派彩绘艺人、六爷爷的长子“秃伯伯”陈忠画的，另一盘是古建彩绘非遗传承人张振国的杰作。秃伯伯和张振国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画炕围高手。炕围画好后，引来很多人参观。

他们作画时，我们最爱围观。画的多是牡丹石榴这类吉祥花草和戏曲人物。最让我着迷的是看他们画边饰——那些回纹、云纹、万不断，在他笔下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淌。画完后再上几遍清漆，油光锃亮的花腰墙子就能保持多少年不褪色。

炕上的日子

土炕在我们九口之家的生活中占据着中心位置。除了睡觉，它更是一家人活动的核心场所。

寒冷的冬夜，我们兄妹七个挤在热炕上。母亲靠着煤油灯做针线活儿的身影映在花腰墙子上，随着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我们这些孩子在热炕上做手影游戏，身子底下铺着的，是用茭棍（高粱杆）皮皮编的席子，被炕火烘得温热，散发着一股干燥的草木香。白墙上时而出现狗头、兔子的影子，时而出现老鹰、“罗马蛛蛛”等各种形状。父亲母亲看着我们开心地笑着，要是哪个手型做得不对，母亲就会放下手里的针线，耐心地教我们怎么摆弄手指。妹妹爱爱每次回老家，总喜欢爬在热锅头，妈妈看着她那惬意的样子，总是笑着说：“看我这三闺女，就象个‘爬娃娃’。”

炕上自有其礼仪。热锅头（炕头）是留给父母的。父亲身体不好，劳累一天后全靠热炕头熨平体内的疲累。家里来了客人，一般让到炕“里头”坐下，串门的邻居会自动坐在后炕炕沿边。

待客时，一句“快上炕”道尽了土默川人的热情。数九寒天，家里来了客人，主人赶忙招呼“上炕”，沏一壶滚烫的砖茶招待。这句“快上炕”有着言说不尽的韵味，是这片土地上最真诚的待客之道。

炕上的礼仪与文化

家乡办喜事娶亲时，炕上坐桌的规矩更是讲究。新女婿要坐正位，伴女婿居左。上炕时一定要从左至右上炕，若是从右边上，就会被笑话“钻了女人的底襟了”——这是按照中式大襟袄的方向来定的规矩。

这些看似繁琐的规矩，实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活智慧。在炕上的每一个举动，都体现着对长辈的尊敬、对客人的礼遇。就连吃饭时的座次，也暗含着长幼有序的传统伦理。

清晨的温暖

冬天的早晨最为难忘。母亲总是第一个起床，扫完窗上的雪霜就开始烧炕做饭。灶火噼啪作响时，做饭的蒸汽会把窗户纸、纸仰层打湿。这时二姐就会把小火炉捅的旺旺的。二哥则在院里扫雪、收拾柴草，喂羊喂鸡。

等炕热透了，我们才敢从被窝里钻出来。温热的茭棍皮席子熨着炕面，衣服在炕头烘得暖烘烘的，穿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哪个孩子着了凉、肚子疼了，母亲总会让我们趴在热炕上，那股暖流慢慢渗进身体里，不一会儿疼痛就消失了。干活累了，在热炕上睡一觉，浑身的筋骨和软解乏。

吃饭时，因为我家人多，小炕桌围不下，就在炕上铺一块油布。我们兄妹七个，加上父母，九口人围坐在热洞洞的炕上。只有客人来时，才摆小炕桌。虽然饭菜简单，但热炕头上吃饭，连玉米面窝窝都显得格外香甜。

一炕的家人

最难忘的是那个冬天的夜晚。外面下着大雪，我们兄妹七个早早钻进了被窝。突然，院门响了，是查夜的工作队。

队长进屋，看见满炕的人，惊讶地问：“老陈，家里来客人了？睡得这么满。”父亲笑了：“哪有什么客人，这都是我自家的孩子。”

队长举着马灯，数了数炕上的人头，不敢相信地又数了一遍：“七个孩子？好家伙，你这炕可真能睡人啊！”大家都笑了。那一刻，虽然屋子四壁冰凉，可炕上的我们，却觉得温暖无比。

炕与灶的相连

家乡的炕多与锅灶相连，我们称之为“锅连炕”。这种设计既节省材料，又高效利用热能。烧水做饭时，热气通过炕洞，顺便把炕烘热了。

锅连炕给庄户人家带来了温暖与方便。热洞洞的炕上是生豆芽的好地方。我们土默川有吃酸饭的习惯，把糜米放在浆米罐子里发酵变酸，浆米罐子就放在连着炕的锅胡浪（炉台角落）。热炕头还可以起面、做酱和发酵做酱的曲。

渐远的炕火

如今回乡，发现家乡的土炕越来越少了。人们改建新房，用上了床和暖气。土炕毕竟不卫生，烧起来也麻烦。

但依然有人在还怀念着土炕。暖暖火火的一家人，热热闹闹的邻居们，现在的床啊，一整天都是冷冷清清的。

二哥二姐和两个弟弟还执意盘着土炕。我每次回去住，他们依然早早地烧热炕头，让坐在土炕上，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他们知道，我眷恋的不只是炕的温度，更是那种踏实的感觉。

炕的温度

土默川的冬季，北风呼啸，雪花纷飞。但只要有盘热炕，家就是温暖的。睡在热炕上，能听见窗外风雪掠过屋檐的声音，那声音不但不让人恐惧，反而更增添室内的安宁与温馨。

炕火徐徐，不急不躁，恰似土默川上人们的生活态度。在这片“南临奔腾黄河水，北倚巍峨大青山”的土地上，人们如土炕一般，包容着生活的冷暖，默默地传递着温暖。

如今，我住在托克托县城的楼房里，冬天的暖气总是过于干燥。每当此时，我便格外怀念老家那盘温润的土炕。它不是没有缺点，但它有温度，有生命，承载着一家人最质朴的温暖。

炕火会熄，土炕会冷，但记忆中的那团温暖，却始终在心底燃烧，照亮我回家的路。这盘土炕，早已盘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