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历史如烟,过去的便过去了,我向来很少写那些关于历史不甘的文字。何必再去搅动那已沉淀的灰烬?然而圆明园却是个例外。每念及此,心中便如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叫人透不过气来。</p> <p class="ql-block">初到北京时,我曾独自一人前往圆明园。那时年轻,胸中怀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念头,以为亲眼目睹那断壁残垣,便能将书本上的屈辱转化为某种实在的东西,从而驱散心中郁积的阴霾与疑虑。</p><p class="ql-block">依稀记得那是北京的一个深秋,风卷着残叶掠过圆明园的断壁残垣。大水法的石柱孤零零地立着,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凝视着往来的人群。西洋楼的残柱像是被斩断的手指,依然固执地指向天空,让人穿越到它的过往。</p><p class="ql-block">站在大水法遗址前,望着那些精雕细琢的石块,想象它们当年喷珠吐玉的景象。如今水法不水,徒留一片干涸的基座,裂缝中生出几株倔强的野草。导游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讲述着咸丰十年那场大火,讲述着英法联军如何劫掠焚毁,讲述着三天三夜不熄的火焰。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那些石块在我眼前扭曲起来,仿佛要向我倾诉它们目睹的惨状。</p> <p class="ql-block">1709年,康熙将一座普通园林赐予四子胤禛,题名“圆明园”。谁曾想,这座最初仅有“菜圃鱼池”的园子,在雍正手中蜕变为“九洲清晏”的政治中枢。乾隆挥金如土,将江南的曲院风荷、西洋的巴洛克喷泉悉数纳入,琉璃瓦映着昆明湖的水光,6000亩土地上竟浓缩了华夏山河的魂魄。法国传教士王致诚在信中惊叹:“这是万园之园,是月宫坠入人间的碎片。”</p><p class="ql-block">帝王们在此临朝听政的时间远超紫禁城。道光帝甚至一年驻园300日,于田字房观稼验农,在碧桐书院批阅奏折。园中20余处书院藏着乾隆“愿为君子儒”的抱负,文源阁的《四库全书》与天一阁遥相呼应。那时的圆明园,是东方文明的巅峰图腾,亦是封建集权的华丽囚笼。</p><p class="ql-block">1860年10月18日,英军点燃的火把撕裂了夜空。三昼夜的烈焰中,蓬莱瑶台的玉石阶化为齑粉,沈源绘制的《四十景图》在火舌中蜷曲。法国士兵私藏了珐琅瓶,英国军官将翡翠白菜塞进行囊,而带不走的便用铁锤砸碎。雨果在巴黎怒吼:“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一个叫英吉利!”</p><p class="ql-block">但这仅仅是“火劫”的开端。1900年八国联军再临,“木劫”砍尽古柏香樟;军阀混战时,“石劫”将太湖石运去装点私邸;百姓垦荒的“土劫”,最终让山形水系面目全非。昔日帝王观戏的同乐园,只剩下野草在汉白玉基座上疯长。</p> <p class="ql-block">1976年,圆明园管理处成立。工人们在朗润园的荒草中发现观水法石屏,像拾起散落的文明拼图。2019年,考古学家从2%的挖掘面积中清理出5万件残片:嘉庆的御题石刻、取暖用的粉彩瓷砖,甚至一粒嵌在金簪上的东珠。这些碎片躺在博物馆的展柜里,如同散落银河的星辰,诉说着曾经的璀璨。</p><p class="ql-block">我曾以为,这里不过是一处被历史碾碎的废墟……</p><p class="ql-block">之后再到北京我不去圆明园。怕的不是那些石头,而是石头唤醒的记忆。历史书上简短的几行字,在这里化作了触手可及的伤痕。每每想到那些被掠走的珍宝,那些毁于一旦的匠心,那些永不复现的辉煌,便觉心寒至极。</p><p class="ql-block">然而一起出差的人一定要去的时候。我是推脱不了的,只得重返那片废墟。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不再仔细观看那些遗迹了。太多的时候,我只是低头快步走过,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历史的锋芒。朋友们兴致勃勃地拍照留念,我却总是站在一旁,望着远处的树影出神。</p> <p class="ql-block">"你怎么不看呢?"友人问。</p><p class="ql-block">"看过了。"我答。</p><p class="ql-block">"每次看感觉都不一样吧?"</p><p class="ql-block">我沉默。感觉确实不一样,但并非他们想象的那种不一样。每一次重返,心中的沉重便添一分。那些残破的石柱,一年比一年风化得厉害;那些精美的雕纹,一年比一年模糊不清。时间在消磨这些伤痕,而人们却在渐渐遗忘伤痕的来历。</p><p class="ql-block">2019年的冬日,自主择业去北京办理手续,我又一次去了圆明园。那天极冷,湖面结了薄冰,园中几乎没有游人。西洋楼遗址前,一位老人独自坐在残柱旁的石凳上。他穿着朴素的棉袄,双手拄着一根竹杖,静静地望着那些废墟。我走向老人。</p><p class="ql-block">"天这么冷,您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我问。</p><p class="ql-block">老人抬头看我,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我在等。"他说。</p><p class="ql-block">"等什么?"</p><p class="ql-block">"等太阳照到那个位置。"他指了指远处一根倾斜的石柱,"每年冬至前后,阳光会恰好穿过那柱子的缺口,落在我现在坐的地方。古人建园时计算好的。"</p> <p class="ql-block">我惊讶于老人对废墟如此了解。交谈中得知,他原是附近大学的教授,研究园林艺术,退休后便常来圆明园。"这些石头会说话,"他说,"只要你愿意听。"</p><p class="ql-block">正说着,阳光果然穿过石柱的缺口,在我们脚前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你看,"他说,"毁了这么多年,太阳还记得路。"</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圆明园的悲剧固然令人心痛,但更令人心痛的是我们对待这悲剧的态度。低头匆匆而过,假装视而不见,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遗忘?老人教会我的,是以一种平静而坚韧的目光去正视那些伤痕,从中寻找未被摧毁的永恒之物。</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开始收集关于圆明园的资料,了解那些被掠至海外的文物下落,关注修复与保护的进展。我发现,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有人奋不顾身地抢救园中珍宝;即使在大火之后,也有匠人偷偷保存下图纸和技艺。这些微小的抵抗,如同石缝中的野草,在废墟上顽强生长。</p><p class="ql-block">更令人震撼的是数字复原的奇迹。郭黛姮团队用15年时间,让“正大光明”殿在虚拟世界中重生。他们从样式房的图纸里捕捉梁柱的弧度,在《四十景图》的褪色笔墨间还原植被的层次。当17米长的全景沙盘亮起时,游客们屏住了呼吸——九州清晏的倒影在湖面摇曳,仿佛历史从未断裂。</p> <p class="ql-block">2022年秋,上海闵行博物馆的展台上,四尊青铜兽首沐浴在暖光中。牛首的犄角曾屈辱地悬挂在异国浴室的毛巾架,而今与神面卣、遂公盨并肩而立。98字的大禹治水铭文在玻璃罩下闪烁,西周立兔尊背上的小兔,终于不再惊惶四顾。这些跨越山海归来的游子,让废墟里长出了新的年轮。</p><p class="ql-block">今年初春,我和单位的同事去了圆明园。园子加了好多隔离网,游人不多。我带着他们走遍各处遗址,简述每处景点的历史和现状。在大水法前,我不再回避,而是详细解释其构造原理和艺术价值。这些石头承载的不仅是屈辱,还有坚韧。它们挺过了大火,挺过了战乱,挺过了风雨侵蚀。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挺直腰杆面对它们?</p><p class="ql-block">园中的莲花池畔,孩子们用蜡笔涂抹着“我心中的圆明园”。有人画下喷泉与孔雀,有人描摹石柱与青松。一位母亲轻声念着展板上的字:“它们不是伤痕,是种子。”</p><p class="ql-block">在西洋楼前有人叹息,有人拍照,我却想起了那位老人说过的话——"太阳还记得路"。</p><p class="ql-block">是的,太阳记得,石头记得,只要我们愿意,记忆就不会真正消失。圆明园的灰烬之上,终将开出新的花朵。这不是遗忘,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铭记——记住伤痕,但不被伤痕定义;直面历史,但不被历史压垮。那些裂痕斑驳的石柱何尝不是更震撼的史诗?正如学者王道成所言:“被毁灭本身即是历史信息。”当3D投影将破碎的远瀛观复原时,火光与星辰在夜幕下交织——这不是对伤痛的遮掩,而是让历史与未来在废墟上对话。</p> <p class="ql-block">暮色中圆明园里一位老人拉起二胡。《二泉映月》的哀婉中,一群少年捧着《复兴之路》走过。他们身后的电子屏正播放着神舟飞船升空的画面,火光划破天际,与160年前那场罪恶的烈焰遥遥相对。此刻忽然懂得:文明从不怕火,怕的是火中不曾淬炼出觉醒的魂。</p><p class="ql-block">我摘下一片枫叶,叶脉的纹路恰似大水法石柱的裂痕,而夕阳为它镀上了金边。这土地曾埋葬过一个帝国的迷梦,却也在灰烬中埋下了新生的根。当第一缕春风拂过福海,残冰下已有细流开始涌动——那是文明从未断绝的脉搏,是一个民族在废墟上挺直的脊梁。</p><p class="ql-block">归途中,我落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夕阳下的废墟。那些石柱依然矗立,沉默而庄严。我知道自己还会再来,不再低头,不再逃避,而是以平静的目光与那段历史对话。因为唯有正视灰烬,才能真正从灰烬中站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