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秋色

六一居

　　晓来谁染霜林醉？何须离人泪。

长白山余脉环抱里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老家，正常年景八月十五过后的十天半月里，几回秋雨洒过，几场大雾笼过，几次轻霜打过，虽也循序渐进，却又似一夜间，家乡秋山便层林尽染，色彩斑斓了。

早年家乡莽莽山野蓊蓊郁郁的植被，大都为杂木榛丛。其中，以柞树、杨树、榆树、椴树、曲柳、楸子、白桦、黄菠萝等高大乔木为主。之于如杏树、梨树、李子树、山里红等野果树，还有那四季长青的黑松、油松之类，虽也不少，但与那漫山遍野的杂木比，只能聊算点缀了。家乡的柳树虽也不少，但那树几乎不长在山上，河边、草甸，乃至阡陌之侧，才是它的喜生之地。槭科类枫树，老家那边叫它色 ( 山乡人习惯读三声shai ) 树。因它木性太脆难成才，虽其每每老秋色红似火，但早年山乡人没那个闲心、闲情，便也始终难招待见。高大的杂木林中，抑或沟沟畔畔、边边啦啦，便是成片成片，堆堆簇簇、拥拥挤挤的杏条棵、榛柴棵之类有名无名的灌木丛了。当然，断也少不了一如山葡萄、软枣子之类藤蔓植物，一藤藤、一架架，攀附蒙络、摇曳茂盛于林间沟壑。总之，家乡，出门就是山，放眼就是树。掉下娘腚睁得开眼看到的就是如此，又加从未走出过大山，便以为天下尽皆如此。

然，三年自然灾害后为吃饱肚子的小开荒，只几年的工夫，家山便面目全非了。凡够得着、爬得上、可动镐的山，树木尽毁，小股地一开到顶。于是，暂不愁锅上，又愁起锅下。住在深山无柴烧，荒唐之极的真实，就那么极具讽刺地窘迫着山乡人的日子。

痛定思痛，更因了改革开放后随着土地承包到户后的山林到户领证确权激发起的山乡百姓兴林、护林热望与激情，退耕还林处，便成了今日大片大片的落叶松成材林。

之所以七百多字了尚不入正题，就在于，虽家山层层叠叠亘古不变，但家山秋色，却是因了时代的变迁、山乡人心境的改变而在时刻变幻着。

正所谓，景随心变，美自情生。

　　以杂树为主的早年，柞树与榛柴棵的褚红，便成了家山秋色浓烈深沉的底色。那底色的厚重壮严，像极了山乡父老那亘古不变的肤色与性格。杨树、桦树黄了、色树红了、棠李紫了，更多的还有那渐变中的杂揉色，恰到好处地点染在那铺天盖地的底色上，衬以山麓田畴尚未割完的稼禾、尚未拉回戳堆整齐的庄稼码子，就那么沉寂静默在山乡老秋格外高远豁亮的蓝天白云下，和谐出一幅只宜意会绝难名状的家山秋色之美。美的暖心，美的醉人。山乡父老心里明镜儿的，山色美起时，山里人的好日子也就到了。

小开荒毁了的家山，近处虽不再了过往的秋色之美，但暂可不受饥馑的安慰，聊可宽解那山色好看与否的遗憾。重要的是，彼时的山乡人，谁有那份闲心！

山林确权归户后，因落叶松成材早来钱快，家家户户遍植的加上原国有林场早就成林的，落叶松便成当下家山的主宰。除偏远深山和近山之巅仍存有些杂木林外，余者，便大都是一片片、一面面、一坡坡、一坳坳笔挺挺的落叶松林了。每每中秋渐近，那松林便渐次由翠绿而为嫩黄、娇黄、灿黄、橙黄、老黄、褚黄，与田野里成熟的稼穑之黄，渲染出家乡成色十足的金色秋天。偶有一株一片油松的老绿，一堆一簇色树的火红，辅以各种难以描摹杂揉色的点染、衬托、掩映，让家山于成熟美中又凭添许多浪漫美。

粮已归仓，待初雪一落，那松就可间伐了。保守估计，今年下山的木材怎么也卖他个十万八万。光那树头打的劈柴、树杈捆的枝柴，怕三年、五年一点儿不再弄也烧不了。

囤里有粮、兜里有钱、灶里有柴，这不就是庄户人的好日子吗？

家山秋色美，父老乡亲的日子自也跟着美。

　　其实，哪里仅仅是时代不同、山乡人心境不同，家山秋色才不同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脚暖润花似锦，蜂蝶蹁跹乐无边。

半腰云雾绕林间，松柏冷涛透青衫。

峰巅皑皑白雪覆，寒风凛冽天地宽。

其实，哪里仅仅是同一季节不同地点、同一季节同一地点不同海拔景色不同，同一景色不同时间节点、不同天气状态下，那景色的视觉冲击与情感牵动或也截然不同。

我喜欢，喜欢在晨光渐明中环眺家山秋色。

东山顶乍现的那一线光亮，似还隐隐地含着难以察觉的淡淡紫红。虽只一线，竟也为东边的一脉五花山镶上了一道亮眼却又难以定义银色、金色、烟紫色更趋准确的边儿，在隐隐可见高下起伏的山色斑斓与墨蓝天宇间划出一道妙不可言的曲线。那曲线渐次光亮渐次宽泛终至模糊的速度，自也就是秋山后太阳跃升的速度了。虽尚未露脸，那光亮竟已为秋山于斑斓中又笼上了一层淡红的轻纱。此时，是家山清晨最迷人的一刻 —— 朦胧的神秘美与款款的静谧美，直让人觉得鼻息之微，都是打扰。

因了东山的逆光渐觉剌眼，才不舍地转睛周遭。侧光静卧的南山、北山，迎光绵亘的那线西山，多彩的山色在晨光的辉映里愈显明艳。一定是晨露抑或轻霜的润泽与反射，那色彩竟越发灵动起来，让那家山的清晨秋色，似也有了生命活力。

家山的清晨秋色，仿佛是对勤劳的山乡人特别的馈赠。

我喜欢，喜欢在暮霭苍茫里凝望家山秋色。

夕阳落山，晚霞满天，那本就成色十足的家山秋色，瞬间仿佛饱和到要流出秋色的汁液来。无怪杜牧偏偏独爱枫林晚，却原来晚照中的秋色真真的韵致独具。你不必分神四顾，你不必目不暇接，你不必心驰神往，只专注于一山、一树、一枝、一叶就好 —— 看山之巍巍、色之缤纷，看树之遒劲、气之轩昂，看枝之舒展、神之飘逸，看叶之宽厚、念之执着。道理简单，一叶便可知秋，况一枝、一树、一山乎？

家山暮霭秋色，向来属于心境平和的人。

我喜欢，喜欢在天朗气清、金风和畅时俯瞰家山秋色。

北山过岭道东的山尖儿南望、杏条沟鞍子山北眺，当然，攀上西大顶环瞰周遭那是最好的了。居高俯瞰，也如摄影取景一样，有讲究的 —— 寻一处枝条斜逸的树隙、一叶灿然的树丛、一株带有白色穗头的野草之类作画框近景，或先远后中的拉摄，或先中后远地推拍。远处，山外有山、重重叠叠，山山相连、绵亘无止，若隐若现在白茫茫、轻虚虚的山岚之中。稍近，山廓清晰，山树可见，只是茫然一色，难分五彩。再近，赤橙黄绿青蓝紫，秋色了然；秋野田畴，未割的庄稼金黄铺地，割完的或田垅清晰或庄稼码堆齐整。一阵秋风吹过，沙沙、簌簌的秋声里满蕴着秋的爽朗与甜美。那秋景、秋色、秋声、秋味、秋韵，便会在陡然间，让你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周身充溢着秋的独有快慰，乐而忘返。

家山秋色的俯瞰之美，是心胸宽广、情怀丰盈人的独爱。

我喜欢，喜欢在细雨空蒙里冥思家山秋色。

老家那边山多山大，细雨常伴轻雾笼罩四野。山廓模糊了、山色朦胧了，家山便凭添了许多耐看、耐想，更耐品味的韵致。可以窗下静卧静望静想，可以廊下凭栏伫望神思；当然，最好还是披蓑戴笠雨中伫立面山沉吟。目之所及，尽皆水丰墨淡的大写意秋雨秋山图。那意境，引你遐思。那韵致，撩你情动。不变的家山秋色，竟因了这雨这雾，陡然间凭添出这许多画意诗情。

家山雨中秋色之独美，必得有闲心、闲情，闲志、闲趣才行。这闲，哪闲少得了丰衣足食、国泰民安？

　　就因了这心心念念的家山秋色，还有些时日才八月节呢！就时不时地打问老家的老亲旧故，家山雾花了没有。其实用不着问的，这天儿暖和得还背心裤头呢！那山色变得了吗？那为啥还明知故问，想来，你懂的。同时，也关注网上一些关于红叶观赏游方面的讯息。虽说半月前就有中华第一枫叶大道本桓公路上红叶烂漫的图片、视频，但不用考究就可推知，那是为了吸眼球赚流量以往充今的虚假。十月七日，大侄儿国庆、中秋双节回乡帮老爸老妈秋收后返城路中随拍的小视频中可见，路边家山还绿着呢！清原气温绝不比本溪高，说本桓公路枫红如彼，那不说瞎话儿吗？唬唬纯城里人可以，如我这等地道山乡人，谁唬得了？

中秋那天还短袖呢！只隔一天，秋装上身不说，家里看晚新闻，脚不盖上点还不行呢！可也是，八月十五还零上27度，八月十七就14度了。陡降十多度能不凉到冷吗？哪里只是人不适应！小区里不少往年早已变色的树叶，竟因陡然变冷直接由绿而枯了。饭后散步，老伴见状叹道 ：″ 去年园区秋景之美，怕是看不到了。"

不是怕，而是一定。即使过些时日有所变化，也定不会一如往年秋叶之美。

含秋叶在内的任何美，欲达理想甚而极至，没有充分的酝酿与积累，断不会呈现的。没有厚积而奢望薄发，不合常理。

就此，在气温渐次变凉中，经雨、经雾、经霜，是秋色烂漫的必须前提。缺此，必有遗憾。

就此，对今年的家山秋色之美，无论别人无如渲染造势，断不敢抱太高的期待。真怕，失望太大。

转念一想，又何怕之有？那家山秋色，不早就烙印在你的心里了吗？

世上之美，从不是眼中看到的，而是心中留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