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济纳胡杨 千年守望的金色神话

天天开心

时间:2025年10月10日<div>地点:额济纳胡杨林</div><div>摄影:本人</div> 踏入这片土地的一刹那,人便恍惚了。天是那种毫无杂质的、明净的蓝,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光滑的琉璃,覆盖在无垠的沙地上。而地,却是另一种极致——一种奔放的、热烈的、几乎要灼伤人眼睛的金色。这金,不是画师调色盘里那种温驯的金,而是带着一种洪荒之力的、原始而磅礴的金。它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与那天边的蓝撞个满怀,色彩在这里变得如此纯粹,又如此霸道,仿佛天地初开时,便只约定了这两种颜色。 我的妻,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袭红色的拖地长裙。她笑着,提着裙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入那片金色的林子里去。那一点鲜亮的、跳脱的红,在这无边无际的、静穆的金黄之中,立刻成了一幅巨大画卷上最灵动、最温柔的一笔。她回过头来对我笑,那笑容在红衣的映衬下,格外明媚。我赶紧举起相机,想要留住这片刻。镜头里,她是这金色海洋里一尾唯一的、美丽的红鲤,游弋在光与影的波纹里;又像是一颗被遗忘在童话世界里的、尚且温热的相思豆,无意中落入了这片金色的神话之中。 我们沿着蜿蜒的木栈道向深处走去,走进了那片被称作“英雄林”的地方。这里的胡杨,姿态便愈发显得奇崛、苍劲了。它们不再是远处望见的那片柔和的金色云雾,而是有了骨骼,有了魂魄的。你看那树干,粗粝的树皮深刻着纵横交错的裂纹,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又像干涸了千万年的河床,每一道沟壑里,都填满了风沙的故事与岁月的尘霜。它们的身姿是扭曲的,有的如虬龙盘绕,奋力向天;有的似醉汉欲倒,却终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牢牢钉在大地上;有的主干已然中空,露出黝黑的、碳化的内里,可就在那残破的躯壳顶端,竟又蓬蓬勃勃地生出一簇簇鲜亮的、金灿灿的叶子来。 这便是我久已听闻的“英雄林”了。它们就这样站着,一言不发,却仿佛有雷鸣般的呐喊,从千年的时光那头隐隐传来。我想象着,它们如何在一场又一场的风沙里,被剥去华美的外衣,磨平了年轻的棱角,只留下这最坚硬的、最本真的骨干。它们与酷寒斗,与烈日斗,与能将一切都化为乌有的寂寞斗。斗到最后,生命的形式已然改变,不再是柔嫩的、多汁的,而是变成了风沙本身的一部分,变成了坚韧本身,变成了时间的一座座活的纪念碑。这“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传奇,原来并非歌颂不灭,而是礼赞一种姿态——一种在绝境中,也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活出自己模样的、悲壮而骄傲的姿态。 林中有许多同我们一样的游人。有一对年迈的夫妻,互相搀扶着,走得很慢,老先生不时抬起手,为老伴指一指某棵形态奇特的树,老太太便凑近了,仔细地看,然后点点头,花白的头发在金色的光影里闪着温柔的银光。还有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在落叶铺就的金色长廊里奔跑,笑声像一串串清脆的铃铛,撞在胡杨古老的树干上,又碎成一片片阳光,洒落下来。导游正在不远处,向他的团友们讲述着胡杨“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故事。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清泉,流入我的心田。我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身边妻子的手。她的手心是温热的,柔软的,在这苍凉而壮阔的背景下,握着这只手,仿佛就握住了人世间所有的安稳与依靠。 我们终于来到了那棵传说中的“神树”下。它真是一棵庞然大物,需要多少人合抱,我竟一时数不清。它的树冠如华盖,遮天蔽日,每一片叶子都像是一只小小的、金色的手掌,在微风中轻轻摇动,仿佛在传达着某种古老的神谕。树下的空地上,插着些褪色的经幡,系着无数红色的祈福布条,像一个个鲜活的、跳动的心愿。我和妻也学着旁人的样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双手合十,在心里许下了一个关于“永远”的愿望。在这棵看惯了三千年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的生命面前,许下的愿望似乎也沾染了它的沉稳与恒久,变得格外庄重起来。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溜得飞快。我们沉醉在二道桥的倒影婆娑里,迷恋于四道桥那《英雄》电影场景般的浓烈与绚烂,在相机里留下了太多金色的记忆。待到回过神来,才惊觉日头已然西斜,集合的时间迫在眉睫。那心心念念的八道桥,那片与巴丹吉林沙漠相接的、传说中最为苍茫壮丽的风景,终究是去不成了。 归途中,我靠着车窗,心中那一点未至八道桥的遗憾,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淡淡的涟漪。可这遗憾,很快便被另一种更浩大的情绪所覆盖了。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渐渐融入暮色的胡杨林,我忽然想,生命的圆满,或许本就不在于览尽所有的风景。正如我与妻,我们未曾看到八道桥沙漠与胡杨交织的雄浑,但我们共同拥有了二道桥的柔美,四道桥的绚烂,以及在“神树”下那一刻虔诚的静默。我们生命的长卷上,正因为有了这些共同经历的、深刻的“已有”,那一点点“未能”,反而成了留白的诗意,让人在往后的岁月里,可以时常回味,并生出些许温柔的想象。 夕阳的余晖,正努力地做着最后的燃烧,将那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瑰丽的、金红的织锦。而那无边的胡杨林,在晚霞的映照下,不再是白日里那种耀眼的、明亮的金,而是沉淀为一种更为厚重、更为内敛的赤金色,像是大地窖藏了千年的老酒,终于在此刻被打翻了,醇厚的色泽流淌得到处都是,连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沧桑的芬芳。 胡杨的坚守,是为了水,为了脚下这片它深爱的土地。而人的坚守呢?或许,是为了身边这个深爱的人吧。生命的价值,确乎不在于长短。胡杨以三千年的孤寂,活成了沙漠的脊梁;而我们,若能以数十年的光阴,活出彼此的印记,用耐心、用理解、用不离不弃的陪伴,去守护一份初心里最纯真的感动,那么,即便没有三千年的岁月,这份历经风雨而未曾磨损、反愈发温润的情感,又何尝不是一种动人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浪漫神话呢? 我再次握紧了妻的手,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定。车子在暮色中行驶,将那一片金色的神话远远地留在了身后。但我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我们带走了,装在了心里。那是一片金色的、永恒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