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影渡心·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莲影渡心·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抵达金溪县，是为卸下一段拧在心头的事。暮色如浸水的薄纱，轻轻覆上这座赣东小城，连风也仿佛慢了步履。

云层低垂，是雨意将临的沉郁，铅灰色的絮团几乎要贴上远山墨色的脊线。风过处，泥土的潮润与草木的清苦交织漫溢，掠过颈间时，带来几分熨帖的微凉。我折入一条幽巷，脚下青石板被岁月打磨出温润光泽，起伏的缝隙间，苔藓滋生出绒软的绿意。两旁是本地特有的“一字形”老宅，门楣上旧商号的刻痕已漫漶，唯有马头墙的飞檐，在薄暮中勾勒出隐忍的弧影。空气中，一缕金溪麻饼的甜香悄然浮荡，与湿润水汽交融，为这过分的静谧，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此间的静，原是可听的，宛若光阴在砖石罅隙里潺潺流淌，迟缓得能数清檐角掠过的风影。

巷尽处豁然开朗，一方麻石砌边的池塘静卧眼前。水面上，莲花正寂寥地开着，不争不扰，疏落的风致，反胜过满塘繁喧。花瓣是极素净的白，边缘洇着淡极的胭脂色，恍若少女颊上未曾藏住的红晕；有的尚是菡萏，紧裹着鹅黄的梦；有的已全然舒展，瓣瓣皆透着安详的纹脉。晚风拂过，花影便微微颔首，连带圆润的荷叶，漾开一圈圈柔和的涟漪，将满池沉碧也搅得软了几分。我倚着冰凉的麻石栏，指尖触到栏上沁出的露水，心头那些郁结的块垒，竟似被这水光花色悄然浸润，连呼吸都不由得轻缓下来。

“客人，也为此花驻足？”

温和的语声自后传来。回身见一位清癯老翁从旁侧宅门踱出，须发如雪，半旧的蓝布衫上沾着些许草屑。木门“咿呀”轻响，反让周遭的寂静更显清透。

我颔首：“得见如此清景，脚步自然流连。”

老翁步至塘边，目光落向莲池，声气也放得轻缓：“此花最妙，是根扎于淤泥，花色却一派澄明。人心若能染得这一分清气，便少却许多无谓的缠缚。”

心中微动，不禁问道：“老人家是说，那心底的滞碍纠缠，也可化解么？”

老翁俯身，自塘边拾起一截水浸乌黑的枯藕，托在掌心——藕节粗粝，犹带湿泥。“且看此物，埋于污淖，形貌不堪。然若无这沉潜的根基，何来水面的亭亭花叶？”我的指尖掠过枯藕糙砺的表皮，指尖从枯藕收回时，石栏上的露珠正顺着指腹滑入指缝，凉意漫开的一瞬，忽然想起那些辗转难眠的日子——原来恼人的境遇，倒像这枯藕，丑是真的，托着“莲”的根也是真的，我才算彻悟：那些看似不堪的过往，原是另一种笨拙却坚实的托举。

老翁似窥见我眼中波澜，缓声续道：“世间恼人之事，伤情之人，便似这塘中淤泥。若目光只胶着于污浊，便永难窥见莲心之净。心怀怨怼，如同掌心紧握炭火，灼伤的，终究是自己。”

此言如清露，缓缓滴入心田。再望向莲塘时，暮色正渐次浸染，莲的轮廓在昏昧中愈发明澈，宛若自身生光。那些盘踞不去的怨尤，倏忽间失了锋棱，化作水中摇曳的虚影，触之即散——原来放下，从非勉强剥离，而是洞彻根源后的自然脱落。

老翁未再多言，只投来温和一瞥，便转身踱回那扇木门之后。身影渐次融于夜色，门轴轻响，复将完整的寂静归还予池塘。

恰是此时，天边厚重的云翳竟微微松动，漏下几缕淡金色的微光，轻轻敷上莲瓣，点染水波。光与影在塘面温柔缠绕，整方水境漾开一片不刺眼的暖意，仿佛有某种通透的领悟，正随这光影，静静沉入心底。

未曾回头，我循着来路向巷外走去。青石板的凉意透过鞋底，巷口依稀飘来残留的麻饼暖香，卖饼阿婆竹篮的提手上，还沾着两片从塘边带过的干莲瓣，混着草木的清苦气息。来时揣在心头的滞重，早已遗落在那方莲塘的水月之间；唯有莲的清影，悄然渡我越过内心的千沟万壑，留下一片澄明。风再度拂过衣领时，已满是松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