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听雨

沙砾

<p class="ql-block">枯荷听雨又深秋,一行人雁过西楼。</p><p class="ql-block"> ——《残荷.听雨》</p> <p class="ql-block">那方池塘,是早已在我心里存下了一份默契的。它不在什么名园胜地,只是城市边缘一处近乎荒芜的园子的一角,平日里是少有人迹的。我选择了一个欲雨未雨的午后前去,天色是那种匀净的、铅灰色的沉郁,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气的旧棉絮,低低地压着。风是有的,却不猛烈,只是幽幽地、一阵阵地贴着地皮卷过来,带着枯草与湿土混合的气息,直往人的衣领里钻。</p> <p class="ql-block">绕过几丛瑟缩的、失了精神的斑竹,那片荷塘便蓦地摊开在了眼前。我的心,也像被这景象轻轻地硌了一下,不痛,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沉坠的触动。</p> <p class="ql-block">夏日里那一片接天映日的繁华,是连想也不必想的,早已被秋的手掌抹得干干净净。眼前的水面,是寂寂的,泛着一种清冷的、近乎金属的光泽。水边的柳树,垂着疏疏落落的、半黄不绿的丝绦,像懒于梳洗的女子遗落的长发。而真正的主角,是它们——那些矗立着的,或倾倒着的枯荷。</p> <p class="ql-block">它们不再是亭亭的盖,而是一卷卷焦墨的、破败的边。颜色是复杂的,绝非一个“枯”字可以道尽。有的还残留着些许赭石色的底子,边缘却已炭化了一般,成了沉郁的黑;有的则通体是那种失去了水分的、苍凉的黄褐色,像陈年的宣纸,带着一种温润的古意。它们形态各异,没有一片是雷同的。有的还倔强地撑着,像一只举向天空的、祈求着什么的手掌,掌心却早已破裂,脉络如蛛网般裸露;有的则边缘深深地卷起,仿佛一个不忍卒读的、紧紧封闭的卷轴,里面藏着太多无人知晓的夏日秘密;更有那已然折断的,一半没入浑浊的池水,另一半却仍支棱着,那断裂处丝丝缕缕的纤维,像是生命最后不肯散去的精魂。</p> <p class="ql-block">水面上,是交错纵横的荷梗。它们失去了那层鲜活的、毛茸茸的翠绿,变得枯瘦、坚硬,颜色是深褐的,像写秃了的毛笔的笔杆。有的依然笔直地、孤峭地刺向天空,像一个个执拗的惊叹号;有的则相互倚靠,形成一个又一个寂寥的三角,仿佛在无声地支撑着这片天地间的萧瑟。水波是懒懒的,偶尔被风推着,漫不经心地晃一晃那些枯梗的影子,于是水底那些模糊的、破碎的暗影便也跟着晃动起来,真与幻,实在与虚无,便在这晃动里交织成了一片。</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沿着池边缓缓地走,脚下的泥土软陷,发出噗噗的轻响。我试图从那一片狼藉的、倒伏的荷梗与叶骸中,去辨认它们曾经的身份。这一片,或许曾是那最傲然的一朵,引得蜻蜓都为之流连;那一片,或许曾在暴雨中欢快地承接着万千银珠,奏出噼啪的乐音。而今,它们都静默了,平等地静默在这深秋的寒塘里。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但这寂静,又何尝不是分给了我一份呢?我仿佛也成了它们中间的一根枯梗,立在时间的岸旁,感受着繁华落尽后,那彻骨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清醒。</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正凝神间,脸上忽然感到一点沁骨的凉意。抬起头,疏疏落落的雨,果真下来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深秋的雨,是与夏日暴雨全然不同的。它没有那般狂暴的、砸向一切的声势,只是细得像粉,像尘,悄无声息地飘洒着。然而,正是这无声的雨,却让眼前的世界,霎时生动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雨丝落在那些残破的荷叶上,声音是各异的。打在那些尚且平展的叶心,是“噗、噗”的闷响,沉实而温厚,像远古的更梆。落在那些卷曲的叶边或叶的破洞上,声音便清脆了些,“答、答”的,带着一点空洞的回音。而更多的,是落在枯梗上,那声音极细极碎,“淅淅索索”的,像是无数春蚕在啮食桑叶,又像是谁在寂寥地耳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渐渐地,这些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声响,汇成了一曲。它没有旋律,不成调子,却比任何人为的音乐都更丰富,更扣人心弦。它不激昂,也不悲切,只是那么从容地、坦然地响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极其古老而又朴素的故事。这故事里,有阳光的曝晒,有暴雨的击打,有蜻蜓的轻吻,也有寒风的撕扯。此刻,这一切的过往,都凝结成了这清冷的、如玉磬一般的回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立在池边一个小小的草亭下,听得几乎痴了。这哪里是雨打残荷呢?这分明是时间在叩问生命,是“现在”在一点一滴地,敲响着“过去”的骸骨。那声音里,有一种残酷的温柔,有一种凋零的圆满。李义山诗云:“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他听出的,或许是一份羁旅的孤寂与对往事的流连。而我此刻听见的,却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悲喜的、宇宙的节律。消亡,并非无声无息的湮灭,它也有它的声音,它的姿态,它的尊严。这残荷,便是以它全部的、赤裸的衰败,来承担这雨,承担这凝视,也承担这必然的命运。这是一种何其坦荡的、不屈的沉默的抗辩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由此,我忽然想到我们东方美学与哲学里,那深不可测的“残缺”与“无用”之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夏日的荷,是圆满的,是“有用”的。它的叶可以包裹食物,它的花可以悦人眼目,它的根与籽可以果腹。它的美,是热烈的,外向的,是奉献给所有人的一场视觉盛宴。人们爱它,赞它,是爱那蓬勃的生命力,赞那光鲜亮丽的成果。这是一种“生”的美,是儒家所谓的“充实之谓美”。</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而秋冬的枯荷,它的“用”在哪里呢?它不能食用,不能悦目,甚至被许多人视为碍眼的垃圾,必欲除之而后快。它似乎是无用的,是生命的废墟。然而,正是这“无用”,使它得以从一切实用的、功利的价值判断中解脱出来。它不再为任何人、任何目的而存在,它只为自己——为它作为一株“荷”的完整的生命历程而存在。它的美,是一种“在”的美。它美在骨骼,美在脉络,美在那经历了盛放与凋零后,依然挺立的姿态。这是一种内向的、自足的美,它不取悦,不迎合,只在最本真的状态中,显露其全部的本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正如庄子所言之“无用之用”。散木因不材而得终其天年,斄牛因肥大而不能执鼠,看似无用,却得以保全自身,成就一种大用。枯荷亦然。它的“无用”,使它避开了被人采摘、利用的命运,得以完整地体验由荣到枯的全过程,并将这过程的最后一段,以一种极富悲剧力量的雕塑感,呈现给懂得观看的眼睛。这是一种超越了功利计较的、更为本质的、更为哲学性的存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正如庄子所言之“无用之用”。散木因不材而得终其天年,斄牛因肥大而不能执鼠,看似无用,却得以保全自身,成就一种大用。枯荷亦然。它的“无用”,使它避开了被人采摘、利用的命运,得以完整地体验由荣到枯的全过程,并将这过程的最后一段,以一种极富悲剧力量的雕塑感,呈现给懂得观看的眼睛。这是一种超越了功利计较的、更为本质的、更为哲学性的存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们的艺术,不也深深浸染着这种精神么?倪云林的山水,总是那么几株萧疏的树,一两座空亭,意境荒寒,却透着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逸气。八大山人的鱼鸟,白眼向天,身子蜷缩,在极简极怪的笔墨里,藏着无尽的孤愤与高洁。便是那瓷器上的冰裂纹,不也正是以人工追摹自然残缺的韵律,在破碎中寻求一种完美的和谐么?枯荷,便是造物主以天地为画布,挥洒出的一幅最伟大的“残景”。它比任何圆满的画幅,都更接近宇宙的真实与深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愈发暗了下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却似乎比刚才更紧了一些,带着雨后的凛冽。池边的灯火,三三两两地亮了起来,那昏黄的光,在水面上投下长长的、颤抖的影子,与那些黑黢黢的枯荷残梗交织在一起,更增添了几分迷离与幽深。</p><p class="ql-block">我该走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最后看了一眼那一片沉寂的荷塘,它比我来时,似乎更添了一份决绝的、孤高的意味。它们依然站在那里,像一群谢幕已久却不肯卸去戏装的演员,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固执地保持着最后的姿态。它们是在等待什么呢?等待一场大雪来彻底掩埋,还是等待来年春天,从淤泥深处再次生发出的、那一点点稚嫩的绿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想,或许都不是。它们什么也不等待。它们只是“在”,在此刻,在永恒的凋零与永恒的寂静中。它们的哲学,便是“存在”本身的哲学。</p> <p class="ql-block">回望那已融入夜色的荷塘,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雨水洗涤过了一般,卸去了许多芜杂与浮躁,变得和那池水一样,清冷,却沉静。我带走的,不是一片残叶,半茎枯梗,而是一身的秋寒,与满耳的、那清响的余韵。这余韵,怕是要在我的梦里,响上一整个冬天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砂砾</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18日 姑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