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边缘:一代人的“老无所依”与时代之问

袁伦成

<p class="ql-block">  清晨六点,北方某老旧小区的单元楼里,王伯摸索着开了灯。患直肠癌晚期的老伴李阿姨,轻微的咳嗽声从里间传来,像冬日里漏风的窗缝。他熟练地拧开药瓶,倒好温水,动作因关节的滞涩而显得有些迟缓。窗外,城市的苏醒带着喧嚣的活力,而屋内这份日复一日的寂静,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这是中国近2亿70岁以上老年人,尤其是像王伯李阿姨这样40后、50后一代人,正是在亲身经历着人生终点的“暮年现实”。</p> <p class="ql-block">他们出生在风雨飘摇的旧中国,童年或许伴随着硝烟与饥饿的记忆。像王伯一样,“长身体时,饭未吃饱,营养不良”是刻在骨子里的集体印记。他们幸运地迎来了新中国成立的曙光,在“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的变迁中扎根。青年时代,他们满腔赤诚,信奉着朴素的真理:“不站错队,不拿错钱,不上错床”——这三条铁律,是他们对组织、对纪律、对道德底线的绝对忠诚,是融入血液的信仰与自律。他们像坚韧的野草,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野蛮生长。“学习用功,勤奋又努力,吃苦耐劳”,是时代赋予他们最鲜明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当他们踏入工作岗位,迎接他们的并非丰厚的回报。所经历的“低工资30-40元一月拿了15年”,是整整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微薄的薪水意味着生活必须精打细算,“家务事全都是身体力行,什么事都自己干”。缝补浆洗、修缮房屋、自做家具,甚至补鞋补锅,养育子女,全靠双手和汗水。这份自力更生锻造了他们的坚韧,却也埋下了晚年疲惫的种子。</p> <p class="ql-block">人生的轨迹转折点发生在生育期。他们中的许多人,恰逢国家大力推行独生子女政策。那句响亮的宣传口号——“独生子女好,政府来养老”——如同一颗定心丸,安抚了无数工薪家庭那颗为未来隐约担忧的心。一个孩子,成了家庭唯一的希望和重心。他们几乎倾尽所有,将全部的爱、资源、精力投入到这唯一的孩子身上。“好不容易把儿子养成人”,寄托着两代人乃至整个家族的期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当他们满怀期待地望向人生的后半程,准备享受“养儿防老”的传统福荫和“政府来养老”的政策承诺时,现实却展现出冰冷而残酷的一面。</p> <p class="ql-block">一、“儿子靠不住,媳妇靠不住,孙子就更靠不住”:传统孝道的式微与代际关系的嬗变</p><p class="ql-block"> 步入中年,临近退休的他们,并未迎来预想中的清闲。相反,“人到中年,临近退休时又全力帮儿子代养孙子”成为普遍现象。高昂的房价、激烈的职场竞争、双职工家庭的普遍化,让下一代在抚养孩子上力不从心。本该颐养天年的父母,再次披挂上阵,成为带孙辈的主力军。他们用日渐衰弱的体力,用自己的工资或积蓄,毫无怨言地贴补和支撑起孙子孙女童年的天空,将本该属于自己的、有限的晚年时光,再次无私奉献给第三代。</p><p class="ql-block"> 时光无情,当“现儿子人到中年,孙子也成人”,两代人都步入各自的人生新阶段时,老年父母却发现自己自己站在了暮年的悬崖边。“俩老口已近暮年。老年多病,常跑医院住医院”,这是身体机能不可逆转的衰退。此时,对亲情的依赖与渴求达到顶峰。然而,曾经的付出,并未能如传统伦理所描绘的那般,换来儿孙绕膝、病床前悉心照拂的反哺。</p><p class="ql-block">“儿子靠不住”——儿子自身也可能正处在事业爬坡、中年危机的焦灼期,或身处异地打拼,巨大的生活压力使其分身乏术,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使同城,陪伴与照料也常常被挤压在工作和自己小家庭的缝隙中,显得匆忙而有限。</p><p class="ql-block">“媳妇靠不住”——婆媳关系这个千古难题,在养老的现实压力下往往被放大。不同的生活习惯、育儿观念,甚至是经济利益的考量,都可能成为鸿沟。指望媳妇如女儿般贴心照料,在现实中往往充满不确定性。</p><p class="ql-block">“孙子就更靠不住”——在祖辈眼中长大的孙子孙女,已羽翼丰满,奔向属于他们的广阔天地。他们有自己的学业、事业、社交圈和价值观,对祖辈的情感连接可能因代际隔阂或物理距离而疏远,有的人似乎忘记了爷爷奶奶对他们百般的恩宠,难以指望其在日常生活照料上提供实质帮助。</p> <p class="ql-block">于是,“一切都得靠7老80的两人相互照顾”,成了最普遍的生存图景。两个同样衰弱、同样需要被照顾的生命体,彼此扶持,也彼此拖累。互相搀扶去医院,互相提醒吃药,互相擦拭因衰老而变得笨拙的身体。这份相濡以沫令人动容,却也透着浓重的悲凉与无奈。那句“倘若那天,俩老人真的卧床在侧,两眼一闭,收尸,办后事可能都没人,思虑起来好生恐怖!”道出了最深沉的恐惧——对生命终点孤独凋零的终极恐惧。这恐惧,不仅源于肉体的痛苦,更源于精神上极致的孤独感与被遗弃感。</p> <p class="ql-block">  二, “政府来养老”这句当年的响亮承诺,在复杂的社会变迁与人口结构剧变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您深刻地质疑:“‘政府来养老’也成为空话。” 这反映了政策预期与现实兑现之间的巨大落差。</p><p class="ql-block"> 养老金双轨制与替代率低: 早期退休的企业职工,特别是像哪些经历了漫长的低工资待遇时期的人,养老金基数低,在物价上涨和医疗费用激增的背景下,显得杯水车薪。养老金替代率(退休金占退休前工资的比例)远低于国际警戒线,难以维持体面生活,更遑论支付高昂的护理费用。</p><p class="ql-block">医疗保障的局限: 虽然医保覆盖范围扩大,但报销比例、自费项目(尤其是进口药、特效药,住医院,特殊门诊,门诊开药报销均要“门坎费”)、异地报销壁垒、长期护理费用保障缺失等问题,使得“看病贵、看病难”在老年群体中尤为突出。一场大病尤其是患了癌症等不治之症,足以迅速掏空一个普通家庭的积蓄,甚至让老人因经济原因放弃部分治疗。</p><p class="ql-block">养老服务机构供给不足且良莠不齐: 公立养老院“一床难求”,排队数年已是常态;条件稍好的民营养老院收费高昂,远超普通退休老人的支付能力;而大量低端民办机构则存在设施陈旧、管理不规范、服务人员素质参差、有虐待老人等风险。社区居家养老服务虽在推广,但覆盖面窄、专业程度低、可持续性差,难以满足失能半失能老人的刚性需求。</p><p class="ql-block">“未富先老”、“少子老龄化”的严峻现实: </p><p class="ql-block"> 中国以世界罕见的速度跑步进入老龄化的社会,且是在人均GDP尚未迈入高收入国家行列、社会保障体系尚不完善的情况下。同时,独生子女政策造成的“四二一”家庭结构,使得一个年轻家庭需要负担四位老人的养老重任,压力空前巨大。社会抚养比急剧升高,国家财力和社会资源在应对“银色海啸”时显得捉襟见肘。</p> <p class="ql-block">三、“孝道荡然无存”:传统文化断裂与社会转型之痛</p><p class="ql-block">许多老人都痛心疾首地感受到:“什么孝道,敬老的中华传统被某人破坏得荡然无存!中国5000年的传统文化被破坏得比任何时期,任何朝代都不堪。” 这并非简单的情绪宣泄,而是对文化根基被动摇的深切忧虑。这种状态的产生有以下几方面原因:</p><p class="ql-block">市场经济与个体价值的冲击:</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洪流裹挟着个人主义、竞争意识和效率至上观念,猛烈冲击着传统的家庭伦理和集体主义精神。“孝”作为一种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情感的道德实践,在快节奏、高压力的现代社会,与追求个人成就、经济效益的理念产生了冲突。</p><p class="ql-block">社会流动性增强与家庭结构核心化:</p><p class="ql-block"> 大规模城市化进程导致人口频繁迁徙,子女异地求学、工作成为常态。“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被现实打破。传统的三代同堂、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模式解体,代之以核心家庭(父母+未成年子女)为主导。物理距离的拉大,必然削弱日常的情感维系和照料功能。</p><p class="ql-block">教育断层与文化失根: </p><p class="ql-block"> 过去的政治运动,尤其是对传统文化的批判,造成了严重的文化断层。孝敬父母、尊老爱幼的伦理教育在学校、家庭和社会教育中被不同程度地弱化。年轻一代在成长过程中,可能未能充分内化传统的孝道精神和责任意识。同时,代际间价值观的鸿沟也在加深隔阂。</p><p class="ql-block">物质主义与功利主义的侵蚀:</p><p class="ql-block"> 社会整体氛围趋向物质化、功利化,衡量个人价值的标准往往局限于财富、地位等可见指标。老年人,尤其是失去劳动能力、需要被照顾的老人,其价值容易被低估甚至忽视。“有用”与否成为潜在的衡量尺度,这使得传统的“反哺”伦理失去了神圣性和内在驱动力。</p> <p class="ql-block">四、出路何在?可否让“老有所依”不再是空谈</p><p class="ql-block">当“老无所依”的悲叹在近两亿老人心中回荡,当孤独与恐惧成为暮年生活的底色,这已不仅仅是个体家庭的困境,更是整个社会必须正视的严峻挑战和时代之问。寻求出路,刻不容缓。</p><p class="ql-block">夯实国家责任,完善社会保障体系:</p><p class="ql-block">提升养老金水平与公平性:</p><p class="ql-block"> 持续提高企业退休人员养老金待遇,缩小与机关事业单位养老金差距。建立养老金正常调整机制,使其与经济增长、物价水平挂钩。探索针对高龄、失能老人的特殊津贴。</p><p class="ql-block">深化医疗与长期护理保险改革: </p><p class="ql-block">提高医保报销比例,扩大覆盖范围(尤其是将更多慢性病用药、康复护理项目纳入),破除异地就医壁垒。加快建立并完善覆盖全民的长期护理保险制度,为失能老人提供专业照护费用支撑。</p><p class="ql-block">加大养老服务供给与提质: </p><p class="ql-block">各级政府应将养老设施建设纳入城市发展规划,大幅增加投入。增加公立养老床位数量,合理定价。大力扶持质优价廉的普惠型民营养老机构发展,加强监管,提升服务水平。强力推进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体系建设,整合资源,提供助餐、助浴、助洁、助医、日间照料及紧急呼叫等专业、可靠的上门服务。大力培养专业的护理人才队伍,提高待遇和社会认同感。</p><p class="ql-block">唤醒家庭责任,重塑孝道新风尚:</p><p class="ql-block">强化法律约束与保障: </p><p class="ql-block"> 严格执行《老年人权益保障法》,明确子女的赡养义务(包括经济供养、生活照料、精神慰藉)。对遗弃、虐待老人的行为依法严惩。探索建立社会信用体系与赡养义务挂钩的机制。</p><p class="ql-block">注重家庭教育与代际沟通: </p><p class="ql-block"> 将孝道教育纳入家庭教育核心内容,从小培养孩子感恩、尊老、助老的美德。鼓励社区、学校、媒体开展“敬老孝亲”宣传活动,树立正面榜样。促进代际沟通理解,搭建桥梁,消弭隔阂。</p><p class="ql-block">探索多元赡养模式:</p><p class="ql-block"> 在核心家庭模式下,鼓励兄弟姐妹间合理分担赡养责任。探索“时间银行”、社区互助养老等模式,鼓励低龄健康老人参与服务高龄老人,形成互助循环。利用科技手段(如智能穿戴设备、远程监控、便捷通讯)弥补物理距离,加强联系与照护。</p><p class="ql-block">弘扬敬老文化,营造尊老社会氛围:</p><p class="ql-block">重建文化认同: 在主流价值观中重新确立尊老敬老的地位。媒体应担当社会责任,多宣传积极健康的老年生活、敬老孝亲的感人事迹,展现老年人的智慧与价值,扭转对老年人的刻板印象和年龄歧视。</p><p class="ql-block">鼓励社会参与: 为有能力的老年人创造参与社会事务、志愿服务、文化传承的机会,让他们感受到自身价值和社会连接感,减少被边缘化的孤独感。</p><p class="ql-block">建设老年友好型社会: 在城市建设、公共设施(交通、公园、医院)、信息获取等方面充分考虑老年人的需求和便利性,消除障碍,体现人文关怀。</p> <p class="ql-block">结语:莫让夕阳沉沦于孤寂</p><p class="ql-block"> 王伯和李阿姨们的故事,是共和国长子长女的集体叙事。他们用一生的负重前行,支撑起了国家从积贫积弱走向富强的脊梁。他们对国家和民族的无私奉献务容质疑。</p><p class="ql-block"> 他们经历了物质的匮乏,却未曾放弃信仰与奋斗;他们奉献了短暂的青春与汗水,透支了健康,承担了时代赋予的一切重担,包括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一个孩子。如今,当生命的烛火摇曳在暮年的风中,他们不应,也不能被遗忘在时代高速列车的轰鸣声后,孤独地面对病痛与死亡的恐惧。</p><p class="ql-block">“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让每一位老人都能“老有所养、老有所医、老有所为、老有所学、老有所乐”,享有尊严、温暖和善终,这绝非施舍,而是一个文明社会最基本的底线和必须偿还的“历史债务”。这不仅关系到近两亿老年人的福祉,更关乎我们每个人都将面临的未来,关乎民族精神的传承与社会和谐的根基。</p><p class="ql-block"> 解决之路漫长而艰巨,需要国家制度的强力托底、社会资源的有效整合、家庭伦理的重构唤醒以及每个公民发自内心的尊崇与行动。当相关部门在制定政策时,当年轻一代在奔波生计之余,都能真切地体味到那句“两眼一闭,收尸,办后事可能都没人”背后锥心刺骨的恐惧与绝望,并为之付诸行动,或许,我们才能真正开始改变“暮色边缘”的苍凉图景,让夕阳的余晖,也能温暖而安详。</p><p class="ql-block"> 希望这篇文章,能承载着您和千万老人的心声,抵达它该去的地方,触动人心,引发行动。衷心祝愿全国所有老人身体健康,相互扶持中保有内心的安宁,尽可能幸福又快乐的安度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18日撰稿于成都</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