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袁家山静卧在湘西南腹地,像一弯青黛色的月牙。松杉与翠竹交织成一片葱茏的海,风过时涌起层层碧浪。山涧里终日流淌着清凌凌的溪水,春日里杜鹃啼血,秋夜中蟋蟀鸣寒,真真是个钟灵毓秀的所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康熙年间,袁姓人家相中了树脚坳那处形如交椅的宝地。择吉日,请堪舆,黄土下深埋的不仅是先人骸骨,更是一个家族绵延的祈愿。自此年年清明,袁氏族人便如迁徙的候鸟,踏着百八十里崎岖山路而来。女眷的绣鞋沾满春泥,男丁的布衫浸透汗水,最苦是稚童,走着走着便伏在大人肩头睡了。暮色里炊烟袅袅,族人围着祖坟席地而坐,就着山泉啃食冷硬的糍粑,眼里都藏着对一处歇脚之地的期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乾隆年间,一场百年不遇的旱灾席卷湘西南。张姓人家的田里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稻禾枯黄如秋草。祸不单行,当家的在运粮途中坠崖身亡,没过半月,耕牛又染了瘟病。那个雨夜,张家老太太跪在祠堂里,将地契捧过头顶,泪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五两白银——这片蓊郁的松杉、青翠的竹林、连同山脚下那几坵瘦田,就此改了姓氏。更教人唏嘘的是,张家儿郎反倒成了袁家的佃户,替袁氏家族守护祖坟山,耕种山脚下的挂青田,年年料理袁氏家族清明节祭祖的事务。春种秋收时,张家儿郎总要抬头望望那片曾经属于自己的青山,心里总是五味杂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年间的某个秋晨,张家最后一位男丁将祖屋的钥匙放在石磨上。他佝偻着背,把墙缝里藏着的三枚铜钱一一取出——那是祖上建屋时埋下的镇物。迁徙的队伍在晨雾中渐行渐远,竹扁担吱呀作响,担着全副家当,也担着两代人未能逆转的宿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家买下张家屋场时,惊飞了梁间栖居的燕子。王家主人让伍姓长工住进西厢房,这个憨厚的汉子每天天不亮就扛着犁铧下田,他的妻子总在暮色里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针脚密密,仿佛在缝补岁月留下的破绽。井台边的青石被磨得光滑如镜,记录着伍家女人每日汲水的身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转机发生在民国八年的腊月。曲溪边的王家大院忽起祝融之灾,烈焰舔舐着雕花窗棂,熏肉的油脂在火中噼啪作响。靓南公站在对岸,眼看祖业化作冲天的火星,他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迁居树脚坳那日,春雨初歇。靓南公踩着泥泞踏勘屋场,但见后山如屏,左右山峦似青龙白虎相抱,恰似一条天然的围脖。屋前那口麻方石砌成的渗水井清亮如眸,井底的细沙随着水波轻轻摇曳。他俯身掬一捧井水,甘冽中带着丝丝甜意,仿佛在预示着重生的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秋日里,新建的吊脚木楼在张家屋场旧址上拔地而起。匠人们唱着号子,将合抱粗的杉木立柱稳稳安在麻石鼓磴上。走马廊的栏杆雕着缠枝莲纹,二楼明堂的花窗棂格疏密有致。最妙是屋脊两端蹲着的石貔貅,日日望着远山近田。上梁那日,靓南公特意在西头另开一户,对伍家长工笑道:“老伙计,往后还烦你多照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夕阳西下,新楼沐在金光里。伍家媳妇在菜园里摘着晚茄,竹篱笆上牵牛花合拢了粉紫的喇叭。</span></p>